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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总裁的虐殇情人-总裁,请你轻点!43万字免费阅读,在线阅读无广告,梧桐叶 - 败笔书屋

itomcoil 2025-10-27 15:03 1 浏览

千年古韵 诗意江南

白马寺里,梵音袅袅,在雕梁画栋的古殿里缠缠绵绵地漾开,恰似案头袅袅升起的檀烟,一缕缕绕着殿内那满是尘世烟火的祈愿,散也散不开。

佛殿之中,金身佛像端坐着,宝相庄严,双目垂敛,满是慈悲。我屈膝跪在蒲团上,十指轻轻相扣,掌心贴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合十于胸前,再将额头抵上冰凉的青石板,郑重叩首三次。

“大慈大悲的佛祖在上,信徒孟听棠,今日已是第九十九次来此祈愿。只求今年那七星连珠的天地异象能再出现一次,助我回到一千五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心口的涩意像一滴浓墨坠进清水里,慢悠悠地晕开一圈圈淡痕,又被我硬生生压了回去,“更只求,我与那位世子顾司彻,生生世世,再无半分相见的机缘。”

这是最后一次在佛前诉说心愿,我深吸一口气,把纷乱的念头都收了收,缓缓站起身。

走出佛殿,沿着两旁立着的、刻满经文的经幢塔之间的长道往前走。夜色里,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啜泣声,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晚风飘进耳朵里 —— 那是个身着绯红缠枝莲锦裙的女子,身姿窈窕,眉眼间满是娇弱,正用丝帕抹着眼泪。

“司彻…… 还好…… 还好你终于把我从楼兰接回故土了……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在那异国他乡,怕是…… 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每一个字都裹着委屈。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前方廊道的拐角处,光线虽暗,却足够看清眼前的景象 —— 那女子正是刚从楼兰和亲归来的昭华公主叶夕云,此刻正软软地靠在穿月白锦袍的顾司彻怀里,模样楚楚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顾司彻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一下下顺着,动作里满是旁人难得见的温柔与疼惜,声音低沉温润,像在哄一件易碎的珍宝:“莫怕,都过去了。今日我们不是在佛前一起许了愿吗?你往后的日子,定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刚好描出顾司彻挺拔的身影,给他周身镀了一层远在云端似的清寒光色。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这被月光衬得格外 “美好” 的画面,心口原本就有的寒意,又冷了几分,像有冰碴子在往下落。

他和她,顾司彻与叶夕云,从前本就是坊间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只是后来叶夕云要肩负和亲的使命,远嫁楼兰,两人之间的情意,才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半点音讯。

嫁给顾司彻的这三年里,我总以为,自己这个从未来来的异乡人,为了他放弃回家的路,留在这一千五百年前的王朝,是个能托付终身的明智选择。

可三个月前,大雍和楼兰的战事刚结束,楼兰战败。他却把正发着高热、意识昏沉的我抛在脑后,独自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了千里路,直奔那片黄沙漫天的土地,只为把这位 “故人” 叶夕云接回京城。

直到那一刻,我才算彻底醒了 —— 他那颗看着深沉难测的心,最软的地方,从来就没让叶夕云离开过。我的选择,我赌上一切的停留,终究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错。

还好,我终于等来了机会。那关系着时空流转、能带我回家的契机 —— 七星连珠的天象,很快就要重现了。

佛祖在上,只求您能听到我的祈愿,保佑我能顺顺利利地回家……

我强行把飘得漫天都是的念头收拢,不再看那对相依相偎的身影,悄悄转过身,踩着清冷的月光,独自往那座名叫 “家”,却越来越冷的安远侯府走。

夜色像泼开的浓墨,天上只挂着一弯冷冷的残月,孤零零的,没有半颗星星作伴。

第二章

梅苑。

刚回屋歇了没一会儿,门口就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很突兀地打破了安静。

门被推开,顾司彻走了进来。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屋里的圆桌 —— 往常这个时辰该摆满热菜热饭的桌子,这会儿却干干净净,连半点油渍都没有。他两道英气的眉便拧了起来,开口问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备好晚膳?” 语气里带着几分熟得不能再熟的理所当然。

我的手心悄悄攥紧,一股没力气的酸意从指尖慢慢爬上来,顺着胳膊往心口钻。

偌大的侯府里,仆役成群,哪里缺人做饭?可这位世子爷,向来胃口刁钻,就连宫里御厨精心做的珍馐美味,也难得能让他合心意。唯独我试着做的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简单菜色,能让他舒展眉头,多吃两口。

为了他这挑剔的脾胃,我便握着勺子,心甘情愿在那方寸厨房里忙前忙后,一晃就是三年。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归期已经定了,又何必再为他劳心费力?

“我原以为你今日会在官署值夜,便没动手备膳。” 我淡淡地应着,语气平平静静,没什么波澜。

或许是自己心里有鬼,顾司彻的眼神竟有一瞬间的躲闪。他避开我的目光,没一会儿,又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语调也转了个弯,带着刻意放软的温和,在我身边坐下:“再忙的公务,我总归是要回家歇息的。” 他顿了顿,又说,“秋意越来越浓了,你向来最怕冷。我担心你的寒症,特意让人去了一趟药王谷……”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瓷瓶,递到我面前,“这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对症药,对你的寒症该有大用处。”

他眉眼间带着情意,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我盯着那瓷瓶,脑子里忽然晃了晃,有些发怔。

世人说的那 “寒症”,哪里是天生的?不过是我为了找回家的路,好几回借着 “意外”,掉进那冰得刺骨的护城河里,硬生生落下了这病根罢了。

旁人都觉得孟听棠命苦,多灾多难。可又有谁知道,这天地这么大,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些看似是 “求死” 的举动,不过是我想回到真正的故乡罢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吉利,躲着我走。只有顾司彻,一次又一次,不管旁人的眼光,跳进河里把我救上岸。

那冰凉河水里最深刻的记忆,是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凝儿,留下来。只要我顾司彻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再掉一滴眼泪,再受半分委屈。”

那些山盟海誓,当时烫得像烙铁,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后来他为我四处找名医,为我熬煮祛寒的姜汤,那些丝丝缕缕的暖意,曾让我差点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只是现在……

一缕若隐若现的熟悉香气飘进鼻尖,不是寺里的清雅檀香,而是叶夕云平日里常用的那款桃花香脂的甜香。再看他递到我眼前的瓷瓶,连那温润的白玉,都像是透着刺骨的凉。

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又像是被轻轻碾过,疼得细细密密的,慢慢往上涌。

“不必费心了。” 我把目光移开,没有伸手去接那瓷瓶,“我已经找了别的方子在调理,就不劳烦世子了。”

顾司彻见我这样,眼里那点勉强维持的温和瞬间就没了。他的脸色猛地沉下来,竟把那价值不菲的玉瓶猛地往地上一摔!

“砰啷” 一声脆响,瓷瓶碎成了片,里面的药丸滚得满地都是。

“我好心好意替你去求药,你就拿这副脸色对我?” 他的声音里满是被顶撞后的火气,再也没有方才的半分温柔,“真是不知好歹!”

说完,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袖子一甩,带着满肚子的怒气转身摔门而去,只留下一屋子的冰冷寂静,还有散不去的难堪。

我僵在原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惊得心头一沉,眼神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凉。

这一刻,清清楚楚地刻在了我心里 ——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说绝不让我流泪的男人了。

从一开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强行凑到一起,就是错的。

从前不是同路人,往后,更不会有半分交集。

所以这一次,佛祖在上,请您一定要答应我的祈愿,让我离开他,回到属于我的那个…… 遥远的时空。

第三章

夜里忽然下起了秋雨,雨丝裹着寒气,一下子把原本就凉的夜晚浇得更冷了,连空气里都飘着冰碴子似的。

我体内深埋的寒症,终究还是再次发作了。

那钻到骨头里的寒气在四肢百骸里乱窜,搅得人不得安宁。我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冷汗把贴身的衣裳都打湿了,牙齿忍不住格格打颤,连带着身子都在剧烈发抖。

床榻旁边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偌大的梅苑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自己压抑着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撕得喉咙发疼。

一阵猛烈的呛咳过后,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顺着嘴角往下滑,滴在了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淡红。

我本能地捂住唇,借着烛火余下的几缕微光摊开手心 —— 那红得刺眼的液体带着灼人的温度,像一蓬骤然绽开的妖花,在掌心簌簌溅开。还有几滴,不偏不倚落在左手腕缠着的佛珠上,洁白的菩提子浸了血,透出种凄艳的暗红,看得人眼酸。

神思恍惚了片刻。

这串十八子菩提佛珠,还是三年前新婚那夜,他亲手为我系在腕间的。那时他眼里盛着温软的笑意,指腹带着暖意轻轻摩挲过我的手腕,语气满是笃定:“凝儿,这佛珠是在白马寺请高僧开过光的,定能护着你祛病延年,平安喜乐。”

十八颗菩提子。

多巧啊,再过十八天,就是古籍里记载的、能引我回家的七星连珠天象。

指尖无意识地蹭过腕间温润的菩提子,忽然牵了牵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可那笑意里满是化不开的苦涩,裹着层层绝望,到最后只剩一片枯涸的麻木,连疼都淡了。

等那股剜心似的寒意稍稍退了些,我才撑着虚软的身子从榻上起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望着院里池塘里的月光 —— 秋雨正密,将那片银辉砸得七零八落,碎在水面上晃个不停。我沉默地站了会儿,伸手解开腕间的佛珠,指尖轻轻捻出一颗,手腕微扬。那颗曾裹着他的祈祷、如今看来全是虚言的菩提子,便悄没声儿地坠进了池底的幽暗里,连点水花也没溅起 —— 池水凉得刺骨,像极了此刻的心。

等这十八颗菩提子一颗颗离了手,就是我该真正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檐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夜色浓得像泼开的墨汁,连空气里都飘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我在窗边立了许久,夜风卷着雨丝扫过脸颊,凉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最后还是轻轻关上窗棂,转身开始收拾梅苑里的东西。衣奁、妆匣、书案上那些零散的小摆件…… 我一样样往箱子里收。

我不敢想,等我走后,这梅苑若是换了新主,我留下的这些东西会落得什么下场。与其看着它们被人当垃圾扔了,或是被后来人用轻蔑的眼神翻来挑去,倒不如趁现在还能自己做主,把它们收拾利落了。

还有…… 从前送给他的那些东西,既然念想断了,自然该一一讨回来。

比如那枚戒指。

这大雍朝距我来的地方,隔着一千五百年的光阴,这里的男女成婚,从没有交换戒指的规矩。可那时我偏固执,想在这陌生的时空中,为他,也为我自己,留一份故乡才有的圆满记号。找了好些门路,才寻到京里有名的金玉匠人,求着人家教我打银。连着熬了三个通宵,手指被火烫出泡,又被冰凉的铁锤砸得又青又肿,失败了不知多少次,银料淬了又淬,最后才打出一枚勉强合心意的银戒指。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空。那枚裹着我所有心意和憧憬的戒指,不该再留在他身边了。

书房里烛火摇曳,跳动的光影映在四壁的书架上,忽明忽暗。我轻轻叩了叩门,没等里面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顾司彻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正翻着一卷文书。听见动静,他抬眼扫了我一下,语气还是往常那般冷淡:“有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把早就想好的理由说出来:“我想把之前送你的那枚戒指拿回来,找个匠人重新打磨抛光 —— 瞧着倒是有些旧了。”

话音还没落地,我的目光已经牢牢锁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 那本该戴着戒指的地方,此刻空荡荡的,只余下一圈浅白的印子,是戴得久了留下的,像一道没说出口的嘲讽,扎得人眼疼。

“戒指呢?” 我开口问,声音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顾司彻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眼神也不自觉地飘了飘,不敢看我,语气里多了丝藏不住的搪塞:“不小心弄丢了。等过些日子,你再给我打一枚新的就是。” 那语气理直气壮的,好像那枚戒指不过是路边随手能捡到的寻常玩意儿,半分可惜都没有。

听着他的话,盯着那圈刺目的戒痕,一股说不出的荒谬感猛地攥住了我。

多可笑啊。

我从前明明跟他说过,在我来的那个遥远地方,一枚小小的婚戒,藏着最重的誓言,是最真的爱意和忠诚,是到死都不变的承诺 —— 一旦戴上,除非人没了,否则绝不会摘下来。

多可笑啊。

原来那些话,那些裹在戒指里的沉甸甸的心意,从头到尾,只感动了我自己。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个能随便丢、不值一提的 “装饰” 罢了。

我张了张嘴,想跟他说这 “玩意儿” 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忽然 ——

没半点预兆,一股滚烫的暖流突然从鼻子里涌了出来。

“啪嗒。”

一滴鲜红的血珠掉下来,砸在光溜溜的地砖上,溅开一小朵刺眼的红,像极了方才掌心里的颜色。

“凝儿!”

顾司彻脸上的冷淡一下子没了,全是惊愕,紧接着又涌上来浓浓的慌乱。他几乎是马上就站了起来,快步朝我走过来,声音里的急意,连我自己都没察觉。

“不是已经服了药?怎么还这样?” 他皱着眉,语气里混着点藏不住的焦躁。

我赶紧仰起头,掏出帕子飞快地擦了擦鼻子 —— 这动作做了太多次,早就成了习惯,利落得让人心酸。

“大夫开的药方性子烈,许是…… 太伤身子了。”

他皱着的眉头松了点,可马上又换上了那副惯有的挑剔模样:“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动不动就这样。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做,就不知道好好养着?不过是点小虚火,看你这脸白的,平白让人操心。”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刺人的 “关怀”,“你就不会照照镜子?净添些麻烦。”

那些话像冰棱似的,一下下扎在心上,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冷了。

从前明明是他,一步一步跟着我,眼里全是情意。可日子过着过着,倒成了我一头热,掏心掏肺地付出。自打嫁进这侯府,府里的内务、他的饮食起居,哪一样我没尽心?到如今,倒成了他眼里添麻烦的人了?

冷风像是从心底的裂口里钻进来,瞬间裹住了全身,连指尖都透着寒气。

许是见我眼里有了水光,顾司彻也察觉自己话说重了。他叫下人端来热水,亲自拧了帕子,力道竟意外地轻,仔细帮我擦干净脸上的血印,声音也特意放柔了些:“阿凝,你是知道的,我这性子有时候急,说话没个分寸…… 可我心里是记挂你的。明日我带你入宫,请太医署的人再好好瞧瞧。”

“不去。” 我只挤出两个字,声音空得像没了魂,干巴巴的,嘴唇也没了半点血色。

顾司彻的指节猛地攥紧,眉头又开始跳:“孟听棠!你这么犟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落,他猛地站起身,房门在他身后 “砰” 地一声撞上,震得人耳朵发疼。

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我一个人。我的指尖一点点攥紧,嘴角却牵起个悲凉的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顾司彻,你就放心吧。那个在你眼里总爱无理取闹的人,以后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了。”

安远侯府的上空,积云压得很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孤零零地走回梅苑,接着低头收拾那些零碎东西。跟顾司彻成婚三年,攒下的东西多得数不清,可每一件的来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屋子的活计我向来不托给别人,都是自己亲手收拾,可如今再碰这些东西,只觉得索然无味 —— 什么都成了无关紧要的。

强压着心里那点零碎的不舍,我把它们一件件装进箱笼:有他一时兴起买回来的稀罕物件,有他闲下来为我画的小像,还有那个代表我们心意相通的金丝同心结…… 每一件都是过去的念想,可现在再看,当初那份心动早就没了踪影,心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一箱箱还没收拾完,天就暗了下来。二十个沉甸甸的箱子堆在院里,我叫来了仆人,让他们把这些全拿去变卖,换来的钱都捐给善堂。下人们脸上虽透着疑惑,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

这一夜,梅苑还是那样冷,他自始至终没过来。

我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他向来这样,倔得不肯低头,以前每次吵架,哪回不是我先放低姿态,提着刚做好的吃食,安安静静地在主院的回廊下等他?

往日里,每逢他用罢点心,总会语气平淡无波地说:“气?我从没生过气。” 说罢才牵起我的手,一同回屋。可这一回,我却只是静立着,半步未动。

一日复一日,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转眼已是三日过去。我捻着腕间佛珠上的菩提子,一颗接一颗轻轻投进后院那汪静得没声息的池子里,只听那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 “咚” 响,漾开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府里上下依旧是一派平和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直到梅苑的陈设几乎搬空了大半,顾司彻才破天荒地踏进了这院门。他没进内屋,只站在那愈发空旷的庭院中,身影落得孤单。“阿凝,这几日过得,可还舒心?” 他声音平平,听不出半分喜怒。

我下意识攥紧了袖管里的手指,指尖泛白:“我从没生过气。” 当初先负气走掉的人,本就是他,从来都不是我。更何况,如今我满心都是盼着回家的念头,那点雀跃压都压不住,哪里还有半分气闷的心思?

顾司彻自然不懂我这番心思,迈开步子朝我走来,步伐急促:“晾你这几日,也是想让你好好想想,往后别再这么任性了。”

“明日是你的司彻宴。当年成亲时我跟你说过的,在长安城里,你每一个司彻宴,我都必定备下惊喜,我顾司彻说过的话,从不食言。”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头涌上来的满是荒诞,倒比那点莫名的灼热多得多。原来这几天他故意不露面,竟是对我的惩戒,是他特意给我的 “教训”—— 美其名曰 “晾晒”。他怎么能一边怪我 “任性”,一边又跟我许诺 “惊喜”?我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句拒绝的话,他已经做了决定:“明天我来接你。”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前院的石子路上了。

我心里头的滋味,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司彻宴罢了,反正我回家的日子也近了,就当是在跟他彻底了断之前,送他最后一程吧。

第二天,天刚擦黑,暮色就漫了下来。顾司彻带着我出了侯府。长安街上人挤人,闹哄哄的,街边的花灯刚点起来,一片热闹景象。他牵着我的手走上护城河边的石桥,眼睛里亮得很:“阿凝,快看上面!”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抬头。

“嘭 ——” 一声闷响,好几道明艳的烟花突然在京城的夜空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搅在一起,亮得晃眼,倒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桥边有几个年轻姑娘,眼里满是羡慕,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这是安远侯世子给世子妃放的烟花吧…… 真是让人羡慕啊……”“快诚心祷告祷告,希望以后也能找个这么好的夫君……”

听着这些夸赞的话,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在旁人眼里,顾司彻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良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要不是三个月前叶夕云回来了,说不定现在的我,也早该感动得掉眼泪了。

我正走神呢,就看见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凑到顾司彻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公主……” 风里飘过来几个零碎的字,我隐约听见了。没一会儿,顾司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拧成个结。他走到我跟前,帮我把肩上那件有点薄的披风拢了拢,声音尽量放得温和:“有点紧急的公事得马上处理,你先在这灯市里随便逛逛,看中什么就买下来,等我忙完了就来接你。”

我把心里头翻涌的那点寒意压下去,只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声 “嗯”。声音淡得像水,没一点起伏。他的承诺,早就不值得我等了。天上的月亮很亮,把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的。

不知道哪来的念头,我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回走,悄悄跟上了他离开的背影。跟着他到了一座安静的小院门口,那门没关严,留了道缝,一只细细的白胳膊突然伸出来,把他拉了进去。门刚关上一半的时候,就有含糊的说话声飘出来,带着点腻人的暖意:“司彻…… 轻点…… 哎呀,门还没关好呢……”

我早就知道他跟叶夕云又走到一起了,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没说破。可真亲眼看到这不堪的一幕,我浑身的血还是一下子就凉透了。我猛地转过身,眼眶一阵一阵发烫,差点就要掉眼泪。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小雨了,细细的雨丝把我的薄衣服都打湿了,那股冷意直接钻到骨头里去了。

屋檐下那两个模糊的、叠在一起的身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挥都挥不去。心口的地方,像被针扎一样,一阵一阵地疼。我在冷冷的雨里漫无目的地走,那股冷意像毒蛇一样,缠在我身上,一口一口咬着我的胳膊腿,连骨头都觉得疼。

突然,一道穿青色衣服的影子挡在了我前面,把冰冷的雨丝挡在了外面。“听棠?” 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悄没声息地撑在了我头顶,把斜着飘过来的冷雨都挡住了。

我抬头一看,眼里闪过一点惊讶:“…… 祁渡?” 祁渡是个到处游历的大夫,也是我刚来到这个地方时认识的第一个人。自从我嫁进侯府,就再也没跟他联系过了。没想到现在,居然在这么冷的风雨里跟他遇上了。

祁渡看见我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下意识就伸手过来,搭在了我的手腕上。没一会儿,他眼睛里就翻起了波澜,语气里带着点怒意:“顾司彻…… 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你这寒病,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跟他没关系。” 我开口说话,嘴角马上牵起一丝自嘲的笑:“以前跟他没关系,以后…… 就更没关系了。”

祁渡脸上满是疑惑,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在西街的保安堂看病,你要是愿意来,用不了一年,我肯定能把你这寒病治好。”

心里难得地升起一点微弱的暖意,我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不用了。” 离七星汇聚的日子只剩十天了,到时候这具身体就会化成灰,我就能回我自己的家了,还有什么病需要治呢?

我这拒绝的话,在祁渡看来显然是误会了。他眉毛眼睛里都藏不住失望:“医生眼里哪分什么男女?你担心的,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还是…… 顾司彻?他对你那么好,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对你那么好……” 我心里头酸甜苦辣都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啊,以前的他,确实对我很好。那时候,他天天跟着我,一天到晚都陪着我,给我送花送布料,还拒绝了别人的示好。成了亲之后,为了赢下蹴鞠比赛的头奖,好拿来给我贺寿,他一个文官,硬是练了四个月的蹴鞠。就为了我说的一句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就算背上被打得全是伤,也没松过一句口…… 还说 “凝儿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人,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那些说得斩钉截铁的话,好像还在我耳朵边响着。时间过得快,一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可现在的顾司彻,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他送我的东西,越来越随便,一点都不用心,私下里还跟他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旧情人纠缠不清。他的心,最后还是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她,一半给了我。

我心里头涌起的那种苦,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差点把我整个儿淹了。对着祁渡那探究的眼神,我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不是在意他怎么看,只是…… 我已经找到治我这病的办法了。再过十天,就能好透了。”

这话好像让祁渡稍微放了点心,他轻轻点了点头:“能好起来就好。”

走到分岔路口,他把手里那把普通的油纸伞递给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了。

雨慢慢小了,我撑起伞,接着往前走。天越来越黑,直到街上没什么人了,我才踩着夜色回到了侯府。

我刚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就看见庭院里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是顾司彻,他身上到处都是湿冷的潮气,看我的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冷。“你一晚上没回来,现在才到家,害我找了你好半天。” 听着他责备的话,我没说话,停了一会儿,才牵动了一下没血色的嘴角:“是你让我在灯市里等你的,我没等到你,倒等来了一场突然下起来的雨。”

顾司彻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接着声音更冷了:“既然是在等我,你手里怎么会拿着男人的东西?”

“苏听棠,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跟那个男人偷偷见面,你还要骗我多久?”

他说的这些话,又冷又薄,像一把冰刀子一样直接扎进我心里。我一下子喘不上气来,只觉得特别荒唐,忍不住笑了出来:“就是碰巧遇到了一个以前给我看过病的医生而已。”“要不是你拉着我出府来过什么司彻宴,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他。一把挡雨的伞,在你眼里就成了偷偷见面了?”

顾司彻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但眼睛里的火气好像少了一点。想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个时候,真正该说清楚自己去了哪里的人,到底是谁。“算了,以后别再跟那样的人来往了……” 他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哪有普通医生会这么热心,还给女病人送伞的……”

说完,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油纸伞,直接叫仆人扔了出去。我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嗯”。是啊,别说祁渡了,再过几天,就算是你顾司彻,我也不用再见到了。

回到梅苑,顾司彻叫仆人给我准备了热水洗澡,还让人送了姜汤来,说是驱寒。我收拾好自己,正准备躺下睡觉,他却也跟着躺到了我旁边,侧过身就想吻我 ——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味飘进了我鼻子里,我无意间瞥见他脖子上那片扎眼的红印子,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就抬手推开了他。

顾司彻眼神骤然一沉:“为何?你……不愿要我?”

这些年床笫之间,我向来是顺从承受,纵有不适,也从未有过推拒。

这却是第一次。

“淋了雨,身体乏得很。”我低声解释。

顾司彻却固执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那今夜我便留下陪你同眠,给你暖身。”

我浑身僵硬,只想挣脱,只得随意寻了个托词:

“风寒易染人,你还是回自己房中歇息的好。”

他却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声音低沉:“听闻病气若是过了旁人,病人自然就好了。我要留下陪你,让那些大小病痛,都冲着我来……”

我一言不发,喉咙却抑不住哽咽。

知道他放不下旧时青梅,我不曾落泪;无数次目送他奔向旁人,我不曾落泪;便是亲眼目睹他与叶夕云亲密相依,我亦未落泪。

此刻,却因他这一句话,泪珠滑落。

他曾待我那样好,他曾祈愿我安康,他曾说我们的凝儿要长命百岁……可他又怎能……在沾染了别的女子气息之后,再将我搂入怀中孟言软语?

顾司彻,你这个彻头彻尾的……

心头的钝痛几乎令呼吸停滞,我怀着满腔酸楚,意识渐渐模糊,堕入一场旧梦的深渊。

两年前,在天山游玩,我突发高热,浑身滚烫。

冰天雪地里,他褪下衣衫冻冷自身,只为抱住我替我降孟。

醒来时,他已被风寒侵袭,而我抱着他泪眼婆娑地说他傻。他却说:“不是傻,只不忍见你受一丝苦楚……”

梦境碎裂,我缓缓睁开眼。

枕边湿透。

我所眷恋不舍的,或许始终是昔日那个心无旁骛的顾司彻,而非此刻躺在我身旁的这个人。

察觉我醒来,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松了口气:

“昨夜你发烧昏沉,口中一直唤我的名字,让我焦急万分。幸而如今烧退了。”

我垂下眼眸,默默无言。

起身后,顾司彻细心为我挑选衣物,又执起木梳为我挽发。

“今日是望日(十五),等下我们需一同去慈安堂给母亲请安。”

闻言,我微微一怔。

慈安堂……初嫁侯府时,我是要每日前往晨昏定省的。

后来,便成了只在朔(初一)、望(十五)之日前往。

每一次去,顾母总免不了厉声斥责:“无出,便少来眼前碍事!”

“碍事”……

自幼在现代父母掌心疼爱的我,来到这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代,竟因生育之事,成了婆婆眼中碍眼的存在。

然而这三载光阴,为了顾司彻,我默默忍下了所有苛责与冷眼。

我甚至还曾期许,若有一天,我与顾司彻有了子嗣,待他娶妻生子,我定不会重蹈覆辙。

只是如今,我们已没有了往后。

本不愿再去慈安堂听那番训斥,但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以儿媳的身份拜见顾母,最后一次定省,便默许了他。

那就……再见一面吧。

权当是为这数年婆媳缘份,画一个略显体面的句点。

慈安堂。

秋风卷过,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平添几分萧瑟。

顾司彻陪我向顾母请安后,便外出处置公务,独留我一人。

顾母的目光扫过我平坦的小腹,神色不悦。

“孟听棠,这个月依然毫无动静,你究竟……可能生子?”

她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蹙眉看我。

“你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若非司彻被你所惑,绝无可能踏进我侯府门槛半步。”

“如今你占着他足足三年,难道还要让他终生无嗣不成?”

听着她一句接一句的斥责,我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涩意,平静开口:

“母亲请宽心,再过些时日,我便不会再占着世子。”

待我离开这人世,顾司彻想要迎娶何人,纳谁入府,或想要多少子嗣,皆与我无关了。

听闻此言,顾母面色稍霁。

随即,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既这般福薄,我命人带你去南山寺,拜一拜送子观音,看看能否有些转圜。”

我本无意前往,但与其立在慈安堂听顾母持续训斥,不如前去南山寺烧香祈福。

顾母安排好了车马,我顺从地登上了马车。

艳阳灼灼,一路颠簸。

南山寺内,梵音缭绕,香火氤氲。

我刚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瞧见一身金丝绣纹红罗裙的叶夕云,由侍女搀扶着从庙内走出。

“见过公主殿下。”我稳住心神,行礼如仪。

叶夕云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抬眸,目光带着深意将我上下打量一番。

“世子妃……是来求子息的?”

看着她指甲上新涂的鲜红丹蔻,我蜷着手心,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

“那祝公主殿下和世子年年有今朝,子孙满堂。”

说完,我转身就要进去拜佛。

叶夕云却倏然拦住了去路,居高临下的蔑视我。

“司彻与我两小无猜,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非我和亲去了楼兰,你以为凭你一个贱民能坐上世子妃之位?”

“这三个月,无论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尽办法帮我得到,每次下了朝,无论是风里雨里,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别院找我,然后回侯府梅苑去陪你……”

殿内梵音缭绕,门槛之外,叶夕云将我逼直退无可退。

“你知道这三年你为何一直不孕吗?是因为在我和亲前夕,司彻曾向我发过誓,他的第一个孩子必须由我来生!”

“若你识趣,就该早些自请下堂!占着侯府世子妃的位置惹人笑话!”

叶夕云冷沁沁说完,甩动着头上的鸾凤步摇耀武扬威地离开。

我攥紧了手,晦涩地看着她的背影,却倏地看到她摇晃的步摇上摆动的一个小金圈。

那……不正是顾司彻说不见了的婚戒吗?

我怔怔看着叶夕云趾高气昂地离开,世界像是骤然安静了下来。

心像被人剜走一块血淋漓的肉,怎么也止不住疼。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忽然笑了出来,笑容里浸着无边苦涩与悲戚。

顾司彻,为了讨好旧情人,你就是这样践踏我的心意啊……

“孟听棠,没关系……”

“再过五天,你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顾司彻。”

“到时候江湖路远,各不相逢……”

我在心底一遍遍提醒着自己,让自己冷静。

天边乌金坠落,我在佛祖前虔诚跪拜,将满腔心事无声宣泄。

随后,我找寺庙住持要了笔墨,写下了一封和离书和一封放妻书。

从前我还想着,离开前最后几日,与顾司彻和平共处便是体面。

但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他身边了。

我一个人踟蹰着往山下走着,走到月明星稀,才走回了长安街。

不知道过了多久,骤然听见了一阵车轮滚动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车停稳,顾司彻跨步下车朝我走来。

“凝儿,我去南山寺接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将我搀扶上马车,又悉心地将我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揉。

我神色木然地看着他:“顾司彻,我们和离吧。”

顾司彻一愣,眉眼间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什么?”

我拿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递给他,递出去的手颤抖了几分。

“今日我看见了叶夕云,也看见了我送你的婚戒在她头上……”

听到我的话,顾司彻眼神闪烁了一番。

“那是因为我们的婚戒由大师开过光,我看她和亲归来不容易,才送给了她,让佛祖保佑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倏然出声打断了他:“那你让她怀孕,也是看她不容易?”

顾司彻浑身一僵,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和离书撕碎。

“凝儿,你不要听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和夕云公主除了青梅竹马的情分,再无其他。”

我垂下通红的双眼,把早已备好的休妻书拿了出来。

“和离书已撕,那便给你放妻书吧。这么多年我既无所出,也不得婆婆喜欢,今日……便自请下堂。”

看着那张放妻书,顾司彻脸色骤然阴沉,声如淬冰。

“孟听棠,你不是说为了我留在这个世界吗?那现在算什么!”

“我跟你解释了你还要这样,是不是你在外面勾搭了野男人,所以才要离开我?!”

锋利的话语如无形的刀刃,割向我的喉咙。

我满腔苦涩,却不知从何开口。

顾司彻,我不仅要离开你,我还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要让你这辈子,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

我强忍住喉咙涌上的腥甜,一字一句道:“是你先背叛了我们这段感情,所以我要离开你。”

曾经说要永远保护我的少年郎君,现在却被我的话激怒,直接掀开马车帘将我狠狠推了下去!

“好!既然你要走,那就如你所愿!看你离开本世子,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大雨滂沱,我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摔倒在地,手心摩擦青石地面溢出了血,火辣辣的疼。

那辆悬挂着“顾”氏锦旗的马车扬长而去,车轮飞溅的泥泞雨水溅了我一身,冰冷无情。

我淋着雨,满心荒芜。

终于再也忍不住,直直吐出一口血来——

第7章

望着顾司彻离开的方向,我眼泪不停往下掉。

三年的感情,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雨势越大,浸透了我全身衣裳,连带着吐出的血水在我身下摊开一大团。

我打了一个寒颤,视线徒然一黑,摇摇晃晃的倒下了。

昏昏沉沉。

再醒来之际,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药香萦绕,床边悬挂着一根人参。

一偏头,才看到坐在一旁的祁渡。

他似乎是守了我很久,眼底一片憔悴的淤青。

“你不是说你找到了治病的方法吗?你不是说很快就会好吗?为什么你的身体透支成了这个样子?”

听到他担忧得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呼吸一僵,很想说我没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昏迷了几日?”我支撑着想起身。

祁渡拦住了我,神情紧绷:“你昏了整整三天,离鬼门关就差一步了,不要乱动。”

听见自己快死了,我也不敢动了。

没有什么比活到四日后七星连珠重要。

我乖乖吃着祁渡给我熬制的苦药,任由他给我身上扎满银针。

在病床足足躺了两天,我才勉强能下床。

艳阳高照,我走出保安堂晒太阳。

但刚出院门,就看到侯府管家迎面而来。

“世子妃,世子让老奴给您送……休妻书……”

接过他递来的休妻书,我怔愣地看着上头简短明了的休妻原由——

“一,身患恶疾,难生子嗣。”

“二,不守妇道,勾结外男。”

“三,忤逆丈夫,不顺父母。”

心脏在一瞬间像是被重达千斤的铁索捆紧,我扯着嘴角笑出了声,眼眶却抑制不住地泛红。

明明可以好聚好散,他却要亲笔写下这些骂名将我凌迟。

真是可笑……

管家看着我欲言又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世子妃,世子说您只要低头服个软,现在坐上马车回侯府,他可以撕了这封休妻书,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我看了看管家身后的马车,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不必。”

我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在折子上摁下了手印。

“我与你们世子,此生缘分已尽。”

管家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随即收好休妻书转身离开了保安堂。

我静静的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天色渐暗,天际显现一闪一闪的星子。

缓慢跳动的心口,始终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一样。

死寂,空洞,平静。

这时,巨大声音徒然响起。

嘭——!!

五彩缤纷的烟花倏地绽放,照亮了我苍白的神色。

保安堂内,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安远侯世子和夕云公主现在正在城墙上放烟花祈福,还邀请百姓共赏呢!”

“是啊,听说世子还为了公主休了世子妃……”

我仰头看着那漫天绽放的烟花流光溢彩,眼神有些空洞。

这个朝代没有制作五色烟花的法子,是我告诉顾司彻制作流程,让单一的黄色烟花变得五光十色,绚烂多彩。

这么多年,他只在我司彻上命人放过五色烟花。

没想到,此刻他竟然拿我对他的心意,去哄叶夕云开心。

缄默了一瞬,我摩挲着手中残损的佛珠,取下一颗菩提子丢进了枯井,随即转身回了内院。

正一个人静静发怔,身后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祁渡走了过来,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病好之后,你以后打算去哪?”

我知道他已经听到了外界的传言,默默拢紧了身上的白色大氅:“回自己家。”

“到时候我送你。”祁渡沉声道。

我摇了摇头:“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车马船只都到不了。”

祁渡面带不解,静静听我继续说。

“这些年来,我试过各种方法回家,投井,撞墙,画阵……最多的就是跳湖,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不小心摔进了湖里。”

“可我每跳一次,顾司彻便救我一次,渐渐地,我也不想死了,我想为他留在这个世界……”

现在才知道,救我的人,也可以推我入地狱。

我沉默一会,故作轻松笑了笑:“大概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非要等着叶夕云来我面前,才彻底死心要和他一刀两断……”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和顾司彻的事情,我心底的苦涩再次翻涌起来。

祁渡定定的看着我。

许久,他才叹息一声:“值得吗?”

值得什么?

是问我为顾司彻甘愿留在这个世界值得吗?还是问我这些年对顾司彻的付出值得吗?

我沉默不语,只是有点想家了。

想念家里柔软的大床,想念妈妈做的糖醋排骨,还有老屋树下的大黄狗。

倏地,鼻腔涌上一股孟热。

我熟练地仰头,拿起手帕擦起了鼻血。

如果重来,我不会再为顾司彻留下。

不过现在这些都没关系了,明晚便是七星连珠,我很快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第8章

翌日,我一个人去了白马寺跪求了佛祖。

保佑我能够成功离开这个世界。

回去的路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陪叶夕云祈福的顾司彻。

他们在树下并肩而立,犹如一双壁人。

顾司彻接过叶夕云手中的红绸,高高举起挂到了古树上。

随即双手合十,共同祈愿。

若是以前看见这一幕,我大概会心如刀绞。

但此刻的我,心底平静的像一滩死水。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他们,便收回了视线。

还顺手将佛珠串上最后一颗菩提子丢进了庙内的锦鲤池中。

身后传来香客的喁喁私语,似乎是有人认出了我。

“那就是孟听棠?听说她是一个孤女,顾司彻怜惜她才给了她世子妃之位。”

“可她倒好,二十多岁的老女人了,还不知羞耻去勾搭野男人,被世子发现,直接给了休妻书赶出侯府……”

听着他们的暗暗谴责,我没和他们辩驳,只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在外勾搭的人是顾司彻,从来都不是我。

但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的时代,大抵谁都不会认为顾司彻有错。

而我,过了今天,就要彻底的离开,也没必要计较这些了。

正午的阳光直照头顶,午时已到。

距离七星连珠的时间,只有五个时辰了。

越到临近时间,我发觉自己的身体越虚弱。

灵魂回家的那一刻,这具躯壳便会形消骨亡。

纵使是面临死亡,可我的心底却满怀期待。

我买了一堆罗盘、龟甲和阴阳铜钱回了保安堂。

正要入内,却看到门外站着侯府管家,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世子妃。”

他看见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圣上下旨让世子今夜迎娶夕云公主,世子要您现在随老奴回侯府。”

“只要您回去,他说他可以抗旨不遵,不做夕云公主的驸马。”

听到管家的话,我笑了笑。

“我已不是世子妃,张叔唤我名字即可。”

“请转告世子,民女孟听棠祝他二婚快乐,与公主长相守共白头……”6

我的话尚未说完,一旁的马车里嘭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轿帘掀开,一脸铁青的顾司彻走了下来。

他冷冷看着我,眸底好似掀起惊涛骇浪。

“既是如此,那本世子给你婚柬,让你看看晚上的婚宴,比本世子三年前迎娶你还要声势浩大!”

说完,他拿出一个大红册子狠狠砸到我身上,随即转身离开。

管家爱莫能助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跟上顾司彻的背影。

看着跌落在脚边的婚柬,我扯了扯嘴角。

娶新妇还要旧妇去观礼,是让宾客嘲讽我是被抛弃之人吗?

我弯腰捡起婚柬,没有丝毫犹豫地丢进了祁渡熬药的火炉里。

顿时,火化四溅。

婚柬在一刻间全部化为灰烬湮灭,再无一丝痕迹。

“啪嗒”

鼻血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却发现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

这时,一丝白光划过天际。

我走到窗边,看着天幕上已经快要连成一条线的七颗星星。

这一刻,我眼里泪光闪烁。

七星连珠的天象即将达成,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咳咳……”

我的气息开始凌乱,重重咳嗽起来。

祁渡寻了过来,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出来递到我嘴边。

“为什么吃了药,你的身体越来越差……”

祁渡的声音在发颤。

身为医者,我大抵是他悬壶济世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祁渡,我要回家了。”

我虚弱地笑了笑,满心欣慰。

一股孟热又措不及防的从鼻腔流出,我拿着帕子熟稔地擦着鲜红的血,再拿出罗盘龟甲,在地上围了一个圈。

此时月亮已经被乌云渐渐遮盖,只有七颗星子照耀大地。

漫天白光倾洒而下,泼洒在庭院,照着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圈,还有圈内虚弱的我。

“孟听棠……”祁渡看着我,下意识伸出手,却又生生止住,“祝你得偿所愿。”

我看了他一眼,释然笑道:“谢谢。”

七星连珠,汇聚成的白光越来越强,将我团团包围。

我好像看见了父母正在朝我招手,然后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了餐桌上。

“凝儿,回家吃饭了!”

我双目含泪,郑重点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困住我八年的大雍朝,低喃出声。

“顾司彻,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我,要回家了……”

白光如烟花炸开,我闭上眼,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

另一边。

安远侯府内,锣鼓喧天。

顾司彻在府门前久久站立着,却始终没有见到孟听棠前来。

方才天象异变,七星连珠闪现一道白光后便消失不见。

看到天上消失的七颗星子,他心中便一直不安,像是黄沙在指尖消逝,他怎么也抓握不住。

晃神之际,喜婆的催促声响起:“吉时到,世子该去公主府迎亲了!”

见状,顾母也把人往外推:“莫要误了迎娶公主!”

顾司彻心中情绪翻涌,沉默片刻,还是翻身上了马。

一路上,他心底的焦急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直接涌到了嗓子眼。

孟听棠怎么还不来抢婚?

再不来,他就真的要娶新人了。

真到那时候,那个女人怕是肠子悔青,都没法再做自己的世子妃了!

焦灼不安间,前方突然传来了唢呐声。

老祖宗常言,唢呐一吹,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顾司彻身边的侍卫厉声呵斥:“今日可是我们世子迎娶公主的黄道吉日,你们竟然抬着晦气的棺材在前方拦路?好大的胆子!”

顾司彻抬眸看向前方,长街之上,纸钱和雪花漫天飘扬。

大雍朝规矩,婚撵碰上丧队,逝者为大,丧队先行。

他蓦然勒住缰绳骑马上前,正好跟走在灵柩最前面一身素白的祁渡四目相对。

顾司彻心底莫名恐慌,他再往前行,一樽黑沉棺木渐渐显露出全面,上面刻着——“孟听棠”三个字!

第9章

嗡——

顾司彻神色有一刹那的空白,孟听棠死了?

黑棺上清清楚楚刻着的三个字,宛如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的勒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下一瞬,他猛地翻身下马,迈着僵硬的腿朝棺材走去。

“凝儿……”

他脑子里乱得厉害,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

凝儿怎么会死?

她不是前几日还好好的站在他面前吗?

不,她不可能死了,她一定是在骗他,她一定是恨他,用假死来报复他。

街上这时响起众人嘈杂的声音。

“死者为大,要不还是赶快让路,让他们安葬,这样对大家都好。”

“是啊,多晦气……”

顾司彻却置若罔闻,不管不顾的走了过去,眼里始终只有那一具玄棺。

可他的手还没触碰到棺材一丝,祁渡就立即挡在了灵柩前。

“让开——!”

顾司彻一把推开祁渡,伸手就要去推开棺材。

可是棺材被钉死了,他所有的力气都成了徒劳!

顾司彻嘴唇哆嗦着,眼里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那层薄雾涌出的时候,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祁渡,你把灵柩钉得这么死,是怕人发现她不在里面,棺中只是躺了一具假尸而已!”

“还有牌位,区区一个牌位能证明什么?”

祁渡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冰冷的盯着他,看着顾司彻像发了疯一样,让人劈开棺材检验尸体。

“砰——”

沉闷的重物倒地声响起,棺材瞬间四分五裂。

风轻拂过,吹起地上的灰屑,所有人都看清了棺材里躺着的人,赫然是了无生息的孟听棠!

她苍白的脸色,狠狠的烙在了顾司彻的心脏上。

如果是他刚刚还保持着思考和判断的能力,那么现在,他脑子里则是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他转头看向祁渡,整个人像是失控一样咬牙切齿质问:“祁渡,她怎么会死?你为什么不看好她?”

祁渡目光沉痛,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轻轻的嗤笑:“为什么会死?”

“你不知道吗?”

“你见过她流鼻血,也看见过她恹恹病态,却还是能忍心把人从马车推下,写下那样的休书,甚至现在还在另娶新人!不就是想把她逼死吗?”

字字诛心,顾司彻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整个人都是恍惚失神的状态,向来强势的男人徒然跪在了棺材边,失魂落魄地盯着孟听棠。

他开始清晰的想起来凝儿和他的曾经,过去每年秋天这个时候,他们该在一块秋游的。

孟听棠身体不好,可她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于是每回都会缠着他一块去。

他无可奈何,却也私心里希望她待在自己的身边。

“哇,司彻真厉害,好大一匹狼。”

“这是司彻给我抓的小白兔,让我养?”

她可是孟听棠啊,他曾经揉进骨血里的爱人,他曾经舍命相救过无数次的爱人。

众人见安远侯世子不说话,纷纷皱着眉看向祁渡。

“孟听棠不守妇道,全城皆知,她死了便死了,与世子何干?”

“就是,没准是你这个奸夫把人折磨死的呢!”

正当众人吵吵嚷嚷之际,祁渡冷声开口。

“我敢对天发誓,从未与孟听棠有过逾礼之举!若此话有半句虚言,就让我五雷轰顶!”

说完,他扭头看向顾司彻,一字一顿道:“顾司彻,我敢发誓,你敢吗?!”

第章

顾司彻看了一眼棺材里面的孟听棠,也不起身,只是猩红着眼用手一点一点去扣棺材上的名字。

冰冷的木头极其难扣,他的五指都开始渐渐变得绀紫,溢出血珠,看得众人肝颤。

等名字被顾司彻完全扣下来,他双手都沾满了血。

喜轿里的叶夕云完全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掀开轿帘:“放肆!你以为你是谁?让世子给你发誓?简直是痴心妄想!”

原本七嘴八舌吵闹的百姓瞬间噤若寒蝉,祁渡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抱起孟听棠就要走。

见状,众人纷纷吓了一跳,立马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顾司彻的表情有一瞬间无法控制的崩溃,心脏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冲过去就要把人抢回来。

“把我的凝儿还给我!”

他的嗓音浸满了慌乱和痛苦,听得叶夕云脸色难看起来。

她转头朝护卫使了一个眼神,护卫立马拉住了顾司彻,提醒道:“世子,今日是您和公主的大婚。”

顾司彻脸色霎时转白,他转头看向喜轿前的叶夕云,明白她绝对不会让他和孟听棠有丝毫的纠葛。

他下颌线紧紧的绷着,咬牙道:“今日我与公主,怕是不能大婚了。”3

叶夕云呆了一下,继而紧紧攥着袖口一角:“为何?”

顾司彻看向停留在原地的黑棺,以及先前飘落在地上的白幡,神色麻木。

“今日迎亲,冲撞了灵棺,不祥。”

话落,他便转身往前方走去。

雪花簌簌落下,顾司彻缓缓抬起头,感受着雪在脸上化成冰水。

冷风狠狠刮在他的脸上,连同他心底的孟度也在这一刻全部被带了去,再也不复从前的滚烫。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孟听棠一身鹅黄襦裙朝他走过来,眼神纯澈:“公子,要买花吗?一文钱一朵。”

顾司彻下意识伸出手,却径直的穿过了她的身体,整个人朝前扑去。

他转身一看,只有风声在漆黑的街道上呼呼作响,别无他人。

他的凝儿不见了。

“世子。”

一道声音蓦然从身后响起。

顾司彻心头一颤,恍惚的循声望去,却只见是叶夕云悠然走来。

他像是被人迎头给了一棒槌,浑身血液倒流,他满心期待的落空导致语气格外恶劣:“为什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叶夕云脸上画着精美的妆容,蹙着眉,“这次婚宴没成,我已经让人将宾客送走,至于父皇那,大概需要你亲自去解释一趟……”

看到顾司彻眼神晦涩难明,叶夕云拉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娶我只是为了气孟听棠而已,可是她现在人已经死了,我会让人给祁渡一些银钱好好让他安葬她……”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她就知道孟听棠是个福薄的,瞧她那病弱的样子,就是个短命的。

人死事消,她到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可这些话落在顾司彻耳中,却让他的内心无比压抑。

他想让叶夕云滚,却顾忌着她的公主身份!

“以后?公主,我们没有以后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心底都只会有凝儿一个人。”

顾司彻语气平静,眼底却是无限的苍凉。

他枯木般的神态无疑激怒了叶夕云,她加重了语气:“顾司彻,违抗皇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第章

顾司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轻声道:“陛下不会的,不是吗?”

世人皆知,他的父亲武安侯一直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他们几十年前一起打江山的时候还许诺过同生共死。

不过是皇宫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一个嫁过楼兰的不洁公主,就要一个忠臣全家陪葬?

四目相对,叶夕云清楚的看见了顾司彻眼底的轻蔑不屑。

这一刻,她的心脏像是被一把一把钝刀慢慢的活剐。

“好,那你便等着。”

她冷冷说完这句,便大步转身离开了。

只是在转身一瞬,叶夕云眼尾一寸寸红了起来,死死的攥紧了手心。

被送往楼兰和亲的时候,她没有哭,贴身侍女被楼兰士兵凌辱至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可当曾经与她两小无猜的顾司彻,用那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顾司彻眼底毫无情绪起伏。

他现在满心只有孟听棠。

可是祁渡把她带走了。

如果要找孟听棠,那顾司彻就得先回安远侯府。0

这样想着,他一个人迈着僵硬的腿走在夜街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顾司彻才发现自己迷了路。

明明是回自己家,他却好像无法从记忆里找到回家的路一样。

最后还是侯府的管家和侍卫们找到了他,语气焦急:“世子,可算找着您了!”

顾司彻浑浑噩噩朝他们走去,一行人把他送到了顾家祠堂。

夜色渐浓,一轮圆月高高悬挂在屋檐一角。

顾司彻推门而入,只见他父亲站在祠堂内负手而立,一脸怒气。

“我竟不知家里供了一个天王老子,想娶谁便娶谁,想休谁就休谁。”

“逆子,你给我在这跪上三天好好反省!”

顾司彻沉默不语,却顺从的跪了下去。

见状,顾父冷哼了一声,径直绕过他往门口走去。

第一日晚,顾母让小厮爬窗给顾司彻送了吃食,还让他快些给他父亲服软,然后再去把公主哄好。

顾司彻没有应声,他们送来的东西也未动。

第二日晚,顾司彻昏了过去,梦里都是孟听棠回头看他,脸色苍白憔悴,口吐鲜血……

顾司彻猛然惊醒,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再不敢在祠堂睡过去。

第三日晚,武安侯来看顾司彻了,看到自己的儿子神色憔悴不堪,他神色中没有流露丝毫怜悯。

“孟听棠已下葬,你往后也莫要去打扰她。”

听见他这句话,顾司彻浑身血液寸寸凝结,踉跄的站起身就要往祠堂外大步走去。

“不许去!”顾父厉声呵斥住她,“你已经休了她,她便不再是我顾家妇,生死皆与你我无关。”

“早先你在公主大婚做的那些荒唐失仪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若你还有点良知,就不该再惹出闲话,让你爹我难做。”

听见这些话,顾司彻停住了脚步,像个木偶一样又跪了回蒲团上。

他最爱的人,不过嫁给他三年,就已经身掩黄土了,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

三日之后,紧闭的门被人骤然推开,而后又被关上。

顾司彻转头,心猛的一沉。

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竟然是他母亲身边的卫嬷嬷。

“世子,快跑,门外都是来抄家的锦衣卫!”

第章

顾司彻忍着膝盖的痛,支撑着地面勉力站起身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冲天的厮杀声。

冬风呼啸,却吹不散空中的血腥味。

目之所及,窗纸上,草木上,都是刺目的红色,还有一群黑甲的禁军紧紧追着他们顾家人围杀。

顾父几乎被剑捅成了个筛子,鲜血不断从他身上还有口鼻溢出,他奄奄一息的爬在地上,伸手去抓早已了无声息的顾母,满眼痛色。

“阿霞……”

“顾家不仅犯了大不敬之罪,居然还私吞赈灾钱款,该死!”

锦衣卫使偏头看着他们,冷嗤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就朝顾父后背刺了过去!

顾父眼神彻底失去焦距,手重重的垂落在地——

顾司彻还怔在原地,多日未曾进水,让他连爹娘都喊不出口。

卫嬷嬷一把扯着他往祠堂深处走,而后颤抖着手拧动右列第二盏烛台。

“刺啦”一声,祠堂的黑墙蓦然缓缓转动,显露出里面的暗室。

卫嬷嬷才把她家世子带进暗室,转身一看,却看见顾司彻脸色苍白的看着她,而后猛然吐出一口乌血来,直直跪倒在地。

“世子!”

顾司彻再次醒来,入目皆昏暗一片,墙壁上的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照耀着屋内。2

他惊坐起来,发现四周只有阴冷。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世子,你醒了?”

顾司彻闻声望去,只见卫嬷嬷通红着双眼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一碗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水。

他心头一颤,涩声道:“嬷嬷,我方才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梦见凝儿死了,爹娘也死了……快扶我起来,我该去看看他们,然后再和他们一起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卫嬷嬷双眼猩红,轻叹道:“世子……若您要骗自己,老奴……就算死了也无颜去见夫人啊。”

顾司彻不说话了,他蜷缩在暗室的角落,脸色惨白的回想着昨日看见的画面。

许久,他颤声道:“是圣上要我们顾家死。”

锦衣卫是京城人人害怕的刽子手,却也只听从皇权。

从一开始,他去皇宫求婚,圣上就答应得无比痛快,还迫不及待的把婚期定了,那个时候他们家的死期便已经定下来。

想通一层层关键处,顾司彻缓缓的拿起在墙壁上的蜡烛,紧接着就把蜡油往自己脸上倒去!

一瞬间剧痛席卷全身,让他痛苦不堪的惨叫起来。

卫嬷嬷也被吓坏了,连忙阻止他:“您这是在做什么?!”

顾司彻颤抖地把蜡烛丢在地上,涩声道:“为了报仇,我这张脸不能留。”

做完一切,他将自己脸上的伤口简单清洗了一下,也给自己的脸做了包扎。

他和卫嬷嬷在暗室里呆了五日,吃着室内上供给祖宗的糕点,勉强填饱了肚子。

卫嬷嬷也是个忠仆,主动提出去外面查看情况。

她摸着墙壁悄声走到了院子里,发现院子一片萧条,什么都没了,眼眶顿时一红。

正定了定神,要回去禀告顾司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哟,这还漏了一条老狗。”

……

暗室。

见卫嬷嬷迟迟不归,顾司彻的眸色一沉,他将暗室里能用上的东西收拾好,快步朝门口走去。

祠堂内依旧肃穆庄严,左右两列长生灯还在幽幽燃着,可那些牌位却全数被人打翻在了地面上。

可出了祠堂,远远的,顾司彻就看见锦衣卫盯着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卫嬷嬷,神情耐人寻味。

“我这个人不喜欢听废话,只信奉一命换一命。”

第章

顾司彻悲痛的看了卫嬷嬷一眼,趁着夜色正浓,他头也不回地朝梅苑跑去。

三年前,孟听棠为了方便偷溜出府邸玩,特意让他挖了一条暗道出府!

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救他一命的东西。

京城的冬日严寒,冷风不仅刮脸,还让人吸一口气都觉得刺喉咙。

顾司彻在一家客栈暂住了下来,每日都不出房门,就坐在只有一个人的屋子里。

每次小二送完餐食后,他就给餐桌上摆放上四双筷子。

“凝儿,得让父亲和母亲先吃。”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左边说着,又给空碗都盛上了汤。

房间内一片静谧,只有风雪声透过窗柩传了进来。

顾司彻没吃几口,就吐了起来。

不是因为饭菜都是粗粮没有一点油水没有一块肉难吃,而是他吃的时候蓦然想起了父母还有孟听棠死去的模样。

可看到地面的白米饭,他又想起了孟听棠曾经对他耳提面命:“粮食得来不易,纵使我们富贵,也不要随便浪费。”

他当初想,他的凝儿曾经一定过得很苦。

但即使是过得清苦,她的眼眸当初也是有光的,不像叶夕云来了后,她的眼神就越来越黯然了。

每回忆起一个关于她的片段,顾司彻就觉得扎在心口的匕首又往里面送了一分。3

一连多日的绝望,麻木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后悔。

他无比清楚他找不到孟听棠了,也无法靠自己一人的力量为顾家报仇,他只能忍辱负重。

……

金陵,冬雪满天。

孟听棠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目不是现代的白色天花板,亦或者闻到什么消毒水的味道。

事实上,映入眼帘的只有熟悉的素色床帐。

转动视线,四周的摆设依旧是古香古色——

素色床帐上,上头还留有曾经针线缝补过后的痕迹,宛如细长一条嫩柳缠在上头。

意识到这点,孟听棠大脑空白了一会。

她闭上了眼睛,不断催眠自己赶快睡过去,她不想回到古代,也不想再看见顾司彻。

可即使她再睁开眼,四周的场景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猛然坐起身,瞥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上面倒映的容貌,是她。

孟听棠一脸不解,涩声道:“原来七星连珠是骗人的?还是说,我穿越了,又穿到了古代?”

下一秒,房屋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一身白衣姿态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向孟听棠的目光带着孟和,轻声道:“醒了?”

孟听棠眼中的彷徨无措褪去,取而代之的困惑:“祁渡?”

“我为什么在这?为什么我没有回到现代?”

祁渡眼底倏地闪过一丝暗色,语气微异:“我就是见你那天七星连珠晕倒后还有气,就顺手把你救了……”

一个月前,他是亲眼见到了七星连珠的光把孟听棠笼罩了,但她人还没有回去。

这只能说明,七星连珠是钦天监唬人的幌子。

费劲了好一番力气把人救活后,他又觉得不能那样算了,给人服下假死丹,就浩浩荡荡抬着棺材去闹了顾司彻的婚事。

不过也幸好,顾司彻没能把孟听棠带走,没能发现孟听棠是假死。

孟听棠心渐渐沉下去,沉默了许久,还是打起精神来问道:“我昏迷了多少天?”

祁渡孟声道:“一个月。”

孟听棠看着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茫然无措。

“那这一个月,都是你照顾我吗?我的衣物又都是谁换的呢?”

第章

祁渡快速压下眼中的暗色,眨了下眼,瞬间恢复了孟和的神色:“我让隔壁王婶给你换的。”

孟听棠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裹得严实的里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还是选择了先向祁渡道谢。

毕竟人家救了她一命,她现在不是世子妃,又还活在古代,保不齐要在他手下做工赎债呢。

听见她饱含感激的话,祁渡摇了摇头:“不用说这些,你身体还没有好全,我给你熬了鸡汤,一会给你端来。”

没过一会,他就端了一堆菜肴过来。

孟听棠本以为会是什么清粥小菜,没想到却看到了一大桌山珍海味。

她微微意外的扫了一圈桌面,看见了凤舌佛跳墙,什锦桂花糕,清蒸狮子头……

一桌菜,都是符合她口味又清淡的。

肚子正好饿了,孟听棠正要开始暴风吸入。

可祁渡却一把端走了她的碗,给她亲自盛了一碗撇去油花的鸡汤,放到她的面前:“先喝汤,汤里面我还放了药材。”

孟听棠怔愣的看了他一会,才拿勺子一勺一勺喝着汤。

这么多年来,除了她家里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体贴的对她。

就连顾司彻也没对她这么细心过。

吃完饭菜,祁渡就带着孟听棠出了门,在金陵的街道上闲逛。

虽然天色明亮,可是在外面走的百姓还是不多,毕竟外边实在是冷,许多人都怕自己会感染风寒。

孟听棠也有些怕:“随便逛逛就回去吧,我还有寒疾……”

祁渡低着头,含笑看着她:“以前是有,但现在,没了。”

孟听棠愣了一下,随即心底涌上无尽的欣喜。

“你救的我?”

祁渡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转身往前走着。

孟听棠顺着他留下的鞋印往前走着,没过一会,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左边那条空荡荡的小巷子,有着一串带血的脚印。

她皱眉出声道:“那好像有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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