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野花开-三杯鸡-山村野花开小说全文免费在线阅读-28看书网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陷在沙发里，跟一堆待处理的社区团购订单作斗争。

下午三点一刻，上海的天空是那种洗旧了的灰蓝色。

空气里有股栀子花和汽车尾气混杂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屏幕上跳出我双胞胎姐姐林静珊的头像，背景是温哥华的枫叶，红得像一团火。

她发来一张照片。

她自己烤的蔓越莓司康，配着白瓷碟子和银质叉子，旁边还有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

配文是：“妹妹，好久不见，想你做的麻油鸡了。”

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精心修饰过的广告画。

而我，刚从菜市场杀出来，手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鱼鳞腥气。

我回了个笑脸。

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在各种“秒杀群”和“羊毛群”里筛选今晚的食材。

便宜两块钱的鸡蛋，限量五十份，手慢无。

我老公陈默发来微信：“老婆，妈说晚上想吃红烧蹄髈，要糯一点的。”

我看着购物车里刚抢到的清蒸鲈鱼套餐，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点菜呢？”我回了三个字。

他秒回一个委屈的表情包：“妈年纪大了，就这点爱好了嘛。”

我没再回他。

我把鲈鱼从购物车里删掉，换成了蹄髈。

又想起婆婆的高血压，默默加了一份凉拌海带丝。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个被各种“应该”和“需要”填满的Excel表格，精准，但毫无惊喜。

晚上吃饭的时候，婆婆果然吃得眉开眼笑。

她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蹄髈，颤巍巍地放进陈默碗里，“多吃点，看你最近加班累的。”

又给我夹了一筷子海带丝，“静宜也吃，这个降血脂。”

一碗水端得平平的，让你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那碗里的东西，一个是你爱吃的，一个是你“应该”吃的。

陈默埋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妈，静宜今天也辛苦了，抢菜抢了一下午。”

“辛苦什么呀，”婆婆笑得像朵花，“女人家，操持家务不是天经地义的嘛？我们那个年代，哪有现在这么享福，点点手机菜就到家了。她这算吃现成的。”

我捏着筷子，指节泛白。

“妈说得对，”我微笑着说，“还是妈那个年代好，都不用自己动手，等着男人打猎回来就行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愣如木雕。

陈默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是在说“你怎么又开始了”。

我回了他一个“活该”的眼神。

晚上，陈默被我赶去书房睡。

我躺在床上，又点开了静珊的朋友圈。

她更新了一组照片，在落基山脉徒步，穿着专业的冲锋衣，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雪山和碧蓝的湖水。

她的丈夫，那个叫David的男人，从背后抱着她，两人头挨着头，亲密无间。

照片下面，我们台北的亲戚朋友们留了满屏的赞美。

“静珊好幸福啊！”

“这才是嫁给爱情的样子！”

“David好帅，把我们静珊宠成公主了。”

我把手机屏幕按熄，黑暗中，眼角有点湿。

凭什么？

我们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起点，为什么她活成了诗和远方，而我却困在了柴米油盐里？

第二天，静珊直接打来了视频电话。

她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化着淡妆，皮肤好得发光。

“妹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语气轻快，“我跟David下个月回台北！妈妈生日，我们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我心里一咯噔。

“这么突然？”

“是呀，他正好有个年假。我们还能一起回趟家，多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蜡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头发随意地用鲨鱼夹挽在脑后。

那个曾经在设计公司里，能为了一个logo熬三个通宵，眼睛里闪着光的林静宜，好像被困在了这个叫“陈太太”的躯壳里，快要窒息了。

我也要回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长成参天大树。

我跟陈默提的时候，他正对着电脑敲代码，头也没抬。

“回去？路费多贵啊。再说你走了，我跟妈吃什么？”

我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逻辑气得直想笑。

“陈默，我们结婚三年，我一次都没自己回过家。”

“那不是每年过年都一起回去了吗？”他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能一样吗？！”我声音拔高了八度，“那是‘带媳妇回娘家’，是给你陈家挣面子！我自己想我妈了，想回去看看，不行吗？”

他大概被我的怒火吓到了，愣了半晌，才小声说：“行，行，你想回就回吧。我跟妈……我们点外卖。”

我心里一阵悲凉。

原来我的价值，就是一顿外卖可以替代的。

订机票，收拾行李，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婆婆知道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我临走前，往我箱子里塞了几个硕大的苹果。

“路上吃，别饿着。”她淡淡地说。

我看着那几个被擦得锃亮，红得像假货的苹果，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是坏人，只是，她的世界里，媳妇就该是那个样子。

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乡音和机车尾气的味道。

我妈来接我，看见我，眼圈先红了。

“瘦了。”她摸着我的脸，满眼心疼。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妈，我姐呢？”

“她后天到。你姐夫公司有事，要晚两天。”

回到家，还是那个我从小长大的老公寓，客厅里有淡淡的樟木香。

我妈炖了我最爱喝的香菇鸡汤，一个劲地给我夹鸡腿。

“在上海，你婆婆对你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我言不由衷。

我不想让她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她念叨着，却又给我夹了一块鸡肉。

那两天，我什么都不干，就赖在家里，看我妈在厨房忙碌，听她跟邻居用台语拉家常，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拔离土壤很久的植物，终于又重新扎了根。

静珊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她。

她从出口走出来，穿着一身米色的亚麻套装，戴着墨镜，推着一个银色的名牌行李箱，整个人像刚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一样。

周围的人都在看她。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牛仔裤，感觉自己像个来接驾的丫鬟。

“妹妹！”她摘下墨镜，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身上有种很好闻的，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

“你怎么穿这么朴素呀？”她上下打量着我，笑着说。

我扯了扯嘴角，“方便嘛。”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讲温哥华的生活。

“我们家后院的草坪该剪了，David说要买个新的割草机。”

“上周我们去酒庄品酒，那里的霞多丽真是绝了。”

“哦对了，我给你和妈妈都带了鱼油和蔓越莓胶囊，纯天然的。”

她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另一个世界的新闻播报。

我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像个捧哏的。

回到家，妈妈看到静珊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笑得合不拢嘴。

静珊像个女王，把礼物一样样分发。

给妈妈的是一条丝巾和一套高级护肤品，给爸爸的是一瓶威士忌，给我的是一支口红。

口红是现在最火的色号，但我知道，我根本没机会涂。

去菜市场涂吗？还是去接陈默下班涂？

“静宜，你怎么不试试？”静珊把口红递到我面前，“这个颜色超显白的，我们长得一样，我涂好看，你肯定也好看。”

她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们长得一样。

可镜子里，她容光焕发，我却一脸憔悴。

我们的人生，早就被涂抹成了截然不同的颜色。

晚饭是家里的重头戏。

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们姐妹俩爱吃的。

饭桌上，静珊继续分享她的“高光时刻”。

她讲她如何跟邻居的白人太太们一起做烘焙，如何参加社区的慈善派对，如何规划下一次去欧洲的旅行。

爸爸妈妈听得津津有味，满脸的骄傲。

“还是我们静珊有出息，嫁得好。”妈妈感慨道。

我默默地啃着一只虾，虾壳硌得我牙疼。

“妹妹在上海也挺好的呀，”静珊转向我，像是在安慰，“上海多热闹，好吃的也多。陈默对你也好吧？我听妈说，他还是个什么……高级工程师？”

“嗯。”我点点头。

“那收入肯定不错了。你们买房了吗？”她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像一颗炸弹，在饭桌上炸开了。

我和陈默，结婚三年，还挤在他父母那套两居室里。

上海的房价，对我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妈的脸色有点尴尬，赶紧打圆场：“哎呀，买什么房，一家人住在一起多热闹。”

静珊却没听出弦外之音，继续说：“还是要买的呀。有自己的空间才舒服。你看我跟David，一结婚就在温西买了house，虽然贷款压力大，但是值得。女人嘛，总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们……在攒钱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那得加油哦。”静珊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夹了一块三杯鸡，“妈，你这个鸡做得真好吃，比国外的中餐馆地道多了。”

话题被她轻易地转移了。

但我心里的那道坎，却过不去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听到隔壁房间里，静珊在跟她老公David视频。

她用流利的英文夹杂着几句中文，语气娇嗔，说着今天发生的事。

“……我妹妹，唉，感觉她过得好辛苦……”

“……是啊，她婆婆听起来就好厉害……”

“……亲爱的，我好想你啊……”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

原来在姐姐眼里，我只是一个“过得好辛苦”的可怜虫。

第二天，David来了。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穿着休闲西装，彬彬有礼，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他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比静珊的还要贵重。

对我，他送了一套乐高，是那种很复杂的建筑系列。

“静珊说你以前是做设计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个。”他微笑着说。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至少，还有人记得我曾经是个设计师。

家里人对David赞不绝口。

他会陪爸爸下棋，会帮妈妈提重物，会对静珊嘘寒问暖。

他简直就是“完美女婿”的范本。

陈默也在这时打来了视频。

屏幕里，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背景是凌乱的书房。

“老婆，我妈做的红烧肉没你做的好吃。”他抱怨道。

我还没说话，静珊就凑了过来。

“嗨，妹夫！”她热情地打招呼。

陈默在屏幕那头愣了一下，赶紧坐直了身体，“姐，你好你好。”

“陈默啊，你要好好对我们家静宜哦，她为了你可是远嫁呢。”静珊半开玩笑地说。

陈默尴尬地笑了笑，“会的，会的。”

挂了视频，我妈叹了口气。

“唉，人比人，气死人。”

我没说话，心里却堵得慌。

是啊，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可现在，伤害就摆在眼前，明晃晃的，躲都躲不掉。

这大概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反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被最亲的人，用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在我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为爱远嫁”，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失败的投资。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一场无声的“凡尔赛”竞赛。

静珊会“不经意”地提起，David的公司给了他多少股份。

David会“无意间”聊到，他们下个假期打算去瑞士滑雪。

而我，只能在旁边听着，像个局外人。

我开始怀疑，我回来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本来是想回家寻找慰藉的，结果却收获了更多的焦虑和自我怀疑。

转折点发生在妈妈的生日宴上。

我们在一家很不错的台菜餐厅订了个包间。

亲戚们都来了，看到静珊和David，都是一片艳羡之声。

“静珊真是我们林家的骄傲！”

“你看人家David，一表人才，青年才俊啊！”

我和陈默视频的时候，他那不修边幅的样子，被几个眼尖的亲戚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我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宴会进行到一半，餐厅经理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林先生，林太太，不好意思，刚才厨房有点小意外，你们点的佛跳墙可能要等很久，或者……取消？”

这道佛跳墙是妈妈最爱吃的菜，也是今天的主菜。

爸爸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亲戚们也开始抱怨。

“怎么搞的？这么大个餐厅，还能出这种事？”

“就是啊，太扫兴了！”

静珊皱了皱眉，对David说：“亲爱的，你去跟他们经理交涉一下，我们是提前预定的，他们这样是违约。”

David点点头，起身准备去理论。

他习惯用规则和契约解决问题。

我看着乱糟糟的场面，突然站了起来。

我走到经理面前，压低声音问他：“师傅，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是食材不够，还是厨师出状况了？”

经理一脸为难，“这位小姐，是……是我们的一个学徒，不小心把高汤打翻了，重新吊汤，没两个小时根本不行。”

我明白了。

这不是讲道理能解决的问题。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我想起了在上海，有一次婆婆生病住院，床位紧张得不得了。

陈默急得团团转，只知道找关系、托人。

是我，拿着手机，在各个挂号APP上不停地刷，研究不同医院的放号时间，最后硬是抢到了一个专家号。

我还记得社区团购的团长，有一次因为供应商的问题，导致几百份订单的冷链断了。

她在群里被骂得狗血淋头。

是我想了个办法，让她先紧急采购一批同类商品作为补偿，再以个人名义发道歉红包，最后承诺第二天的订单全部八折。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这些在静珊看来“鸡零狗碎”的日常，却教会了我一件事：解决问题，不能只靠理论和规则，更需要变通和人情。

我对经理说：“经理，你看这样行不行。佛跳墙我们不要了，这道菜的钱，你给我们换成你们店里最贵的龙虾，再送我们一个大果盘，这件事就算了。我们今天家里长辈过生日，不想闹得不愉快。你给我们一个面子，我们也给你留个台阶。”

我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那个学徒，也别太责怪他了，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经理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女人，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林小姐，太谢谢你理解了！我马上就去安排！”

几分钟后，一只硕大的焗龙虾和一盘精致的果盘被端了上来。

桌上的气氛，瞬间又热烈起来。

爸爸妈妈看着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赞许。

David也坐了回来，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佩服，也有一丝不解。

静珊给我倒了一杯果汁，轻声说：“妹妹，还是你厉害。”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因为攀比而结成的冰，悄悄融化了一角。

原来，我在柴米油盐里练就的一身“打怪”本领，在关键时刻，比她那些诗和远方，管用得多。

生日宴结束后，我们送亲戚们离开。

一个表姨拉着我的手，悄悄说：“静宜啊，你比你姐姐，看着有福气。”

我愣了一下。

“她什么都好，就是太顺了，像温室里的花，看着好看，不接地气。你不一样，你看着，就让人觉得踏实。”

我回到家，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翻来覆覆地想。

福气？踏实？

这些词，跟我以前对自己的期望，差得太远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比“精致”、“优雅”更让我心安。

第二天，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懵了。

是医院打来的。

妈妈早上出门买菜，在菜市场门口被一辆电瓶车撞倒了，腿骨折了，需要马上手术。

我们赶到医院，急诊室里乱成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病人的呻吟和家属焦急的哭喊。

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爸爸在一旁急得搓手，六神无主。

静珊和David也慌了。

David立刻开始打电话，联系他认识的什么律师，咨询这种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和赔偿问题。

静珊则拿着手机，搜索台湾最好的骨科医生，但那些名医的号，早就挂到几个月后了。

“怎么办？怎么办？”静珊急得快哭了，“这里的医院怎么这么乱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场景，我太熟悉了。

上海的医院，比这里拥挤十倍，混乱十倍。

我拨开人群，走到医生面前。

“医生，我妈妈的情况怎么样？手术风险大吗？医保能报销多少？我们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我一连串的问题，清晰，直接。

医生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见惯了慌乱的家属，对我这种冷静的，反而多了几分耐心。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接下来，办住院，缴费，签各种同意书，联系护工……

我像一个熟练的指挥官，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爸爸负责陪着妈妈，给她安慰。

静珊和David负责跑腿买东西。

我则拿着手机，在不同的APP之间切换，预约手术后的复健，查询护理的注意事项，甚至在网上订好了适合骨折病人喝的营养汤，一小时内就能送到。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已经是深夜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说话。

医院的灯光白得刺眼，走廊尽头，有微弱的哭声传来。

静珊突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很轻地说：“妹妹，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

“我们是姐妹啊。”

“我发现……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以为我把生活打理得很好，烤饼干，做瑜伽，参加派对……可真的遇到事情，我连住院手续都不知道怎么办。”

David在一旁沉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David也是，他只会跟我说，‘别担心，亲爱的，我会找最好的律师’。可律师不能帮妈妈止痛啊。”

我看着她，这个一直以来都像白天鹅一样骄傲的姐姐，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明白了。

她的生活，像一张被精心PS过的照片，看起来完美无瑕，但也脆弱不堪。

任何一点意外的噪点，都能让整张照片失真。

而我的生活，更像一张未经处理的底片。

它粗糙，混乱，充满了各种不完美的细节，但也因此，它更真实，更有韧性。

我可以在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钱讨价还价，也可以在三甲医院里跟各路人马周旋。

我被生活磨砺出了一身厚厚的铠甲。

这身铠甲，不好看，甚至有点笨重，但它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反转。

我不再羡慕她的“诗和远方”。

因为我发现，我脚下的这片“苟且”，才是我真正的力量来源。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轮流在医院照顾。

这段时间，成了我们姐妹俩三十年来，最坦诚相对的时刻。

静珊开始跟我聊起她在温哥华的生活。

并没有朋友圈里那么光鲜亮丽。

David的工作很忙，经常出差，她一个人守着大房子，会觉得孤单。

她所谓的“白人太太”社交圈，其实很难真正融入，大家客客气气，但总隔着一层。

她所谓的“岁月静好”，很多时候，是靠着滤镜和摆拍，表演给别人看的。

“有一次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躺在床上，突然就特别想吃一碗你做的，放了很多姜丝和麻油的蛋花汤。”她说着，眼圈红了。

我心里一酸。

原来，光鲜的背后，是冷暖自知。

我也跟她说了我在上海的生活。

说了婆婆的强势，说了跟陈默因为生活琐事的争吵，说了在大城市里打拼的疲惫和无奈。

我说起有一次，我为了一个设计私活，熬了两个通宵，交稿后，对方却找各种理由克扣尾款。

我气得在电话里跟对方大吵一架，挂了电话就哭了。

陈默下班回来，看到我眼睛肿得像核桃，什么也没问，默默地出去，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那家小馄饨。

“他那个人，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但他会记得你喜欢吃什么。”我说。

静珊听着，若有所思。

“其实，陈默也没那么差。”她说。

我愣了一下，笑了。

是啊，他是不完美，我们的生活也不完美。

但那些真实的温暖，也是存在的。

出院那天，陈默和婆婆也从上海飞过来了。

婆婆看到亲家母躺在病床上，二话不说，就卷起袖子，要去厨房煲汤。

“亲家母，你安心养着，这几天我来照顾你。”她操着一口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语气不容置疑。

妈妈受宠若惊。

两个“妈”，一个台湾的，一个大陆的，语言和生活习惯天差地别，却在厨房那个小小的空间里，达成了奇异的和谐。

一个教对方怎么用破壁机打养生糊，一个教对方怎么做地道的台式卤肉。

陈默和David两个女婿，也被抓了壮丁。

一个负责跑腿买菜，一个负责体力活。

陈默这个在上海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男人，在这里，竟然被我爸使唤得团团转，毫无怨言。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背景，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忙碌着。

我突然觉得，所谓的“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它不完美，充满了矛盾和摩擦，但当风雨来临时，它会是你最坚固的港湾。

静珊要回温哥华的前一晚，我们姐妹俩躺在小时候的床上，说着悄悄话。

“妹妹，以后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她说。

“你也是。”我说。

“回去以后，我想去找个工作。”她突然说，“不能总待在家里了，与社会脱节太可怕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我熟悉的光。

那是属于林静珊的光，不是“David太太”的光。

“我呢，”我说，“我准备回去跟陈默好好谈谈。我们该买个自己的小房子了，哪怕小一点，远一点。还有，我的设计也不能全丢了，我得有自己的事业。”

我们相视一笑，像是达成了一个秘密的约定。

第二天，我去机场送她。

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林静珊，但我觉得，她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拥抱我的时候，在我耳边说：“别忘了，你永远是我最厉害的妹妹。”

我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送走静珊，我也准备回上海了。

临走前，婆婆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

“静宜，这里面是二十万。是我和你叔的一点积蓄。”

我愣住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

“我跟你叔商量过了。你们年轻人，也该有自己的小家了。这钱，你们拿着付个首付。别嫌少。”

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甚至有点严肃。

但我知道，这是她表达爱的方式。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又敬又怕的上海婆婆，突然觉得，她也没那么讨厌了。

回到上海，走出机场，陈默来接我。

他瘦了点，也黑了点，但眼神很亮。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老婆，欢迎回家。”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回家了。

这个有他，有我们那个虽然拥挤但温暖的家，有那些烦人的柴米油盐，也有那些触手可及的烟火气的上海。

也是我的家。

生活，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嫁到哪里，嫁给谁，都不是决定幸福的唯一标准。

温哥华的雪山很好看，但融化不了人心的孤单。

上海的弄堂很拥挤，但挤得进人间的温暖。

真正的天差地别，不在于你身在何处，而在于你是否找到了那个，能让你脚踏实地，又能仰望星空的位置。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所谓幸福，不过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