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王爷当奶娘(红茶娘子)免费阅读最新章节_顶点小说
itomcoil 2025-10-27 15:10 3 浏览
苏澜静静地注视着院墙外盛开的白玉兰,二月的暖阳已悄然爬上了枝头。
在浙苏布政使林如海大人的府邸里,连那些尚未长成的小丫头们都换上了轻巧的春装,而苏澜却依旧紧裹着那件家常淡青银鼠披风,怀里抱着手炉,才能坐在廊下欣赏春日的景致。
尽管她已经如此小心,但时间一到,大丫头甘梨便立刻提醒道:“姨娘,您该回屋了。”
“嗯……”
苏澜缓缓站起身,甘梨立刻上前搀扶,她便把手搭在了甘梨的手臂上。
半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事事有人服侍、处处有人管束的生活。
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没有网络的时代。
这个小院落,只有三间正房,两间西耳房,以及三间西边的小厢房。
甘梨扶着苏澜走向正房,一边向屋内喊道:“冬萱?”随即,一个年纪更小的丫头从屋里走出,掀开帘子。
苏澜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走进屋内,坐到东边临窗的榻上。
甘梨帮她脱下斗篷,冬萱则端来了茶水。
苏澜轻抿一口祁红,那热流从舌尖滑入胃中,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感到了温暖。
这样的生活……
两个丫头忙忙碌碌,忙完后便一起做起了针线活。
甘梨坐在铺着暗青灰鼠坐垫的脚踏上,冬萱则站着,两人一同分线。
苏澜低头看着茶汤旋转,过了许久,她开口道:“你们说……”
甘梨和冬萱一同看向她。
“……我是不是该去给太太请安了?”
苏澜继续说:“还没谢太太的救命大恩呢。”
她原本是贾敏为林如海买来的丫头,目的是为了“开枝散叶”。
不幸的是,她被另一个丫头推下水,没能挺过去。
苏澜穿越过来后,一直在养病,从未踏出院门半步。
作为“姨娘”小妾,她本应日常伺候老爷、服侍太太,但她一点都没做过。
现在天气转暖,她的身体也好了一些,是时候出去谢恩了。
她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
说完,苏澜看向甘梨。
甘梨思考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线递给冬萱,向苏澜靠近一步,笑着说:“姨娘有这份心意是好的。
我今天就会去告诉太太,等大夫来看过,说姨娘可以出门了,姨娘再去,这样才不会辜负了太太的心意。
姨娘觉得怎么样?”
苏澜点点头:“这样很好。”
甘梨虽然知道苏澜不可能反对,但看到她脸上没有一丝不情愿,还是松了口气,随即笑着问:“姨娘今天想吃什么?我这就告诉他们去做。”
苏澜随意地说:“都行。”
林府的病号餐味道确实不错。
但各式各样的稀饭、小菜和汤水,她已经吃了半年,即使样式再多、再好吃,她也实在吃腻了。
所以吃什么真的无所谓。
而且,虽然贾敏允许她每顿都点菜,让厨子精心准备,但她毕竟只是个卖身的丫头,何必每天点菜惹人嫌呢。午饭是熬得浓浓的稀饭,配上两样清淡的菜:清炒白菜、三鲜丁,还有一碗红枣枸杞炖鸡汤。
苏澜把鸡汤里的肉都挑出来吃光了,汤却一口没喝。
开玩笑,靠鸡汤里那点脂肪嘌呤,她哪辈子才能养好?甘梨和冬萱在旁边伺候着,对她只吃肉不喝汤的行为并没有多说什么。苏澜吃完午饭,细致地洗了手,漱了口。
在阳光最灿烂、一天中最温暖的正午时分,她又出门享受了两刻钟的新鲜空气,然后被扶回屋内,服下药后便安心午睡。
对于能够重获新生的人来说,苏澜的睡眠中没有丝毫的忧虑。
然而,在她的卧室外,甘梨却陷入了沉思。
林家曾是侯府,尽管现在已无爵位,但老爷身为正三品的高官,娶的太太又是国公府的嫡女,家中的规矩依旧严格。
按照规矩,姨娘可以有两个拿一吊钱的二等丫头随侍左右,苏姨娘身边现在就是她和冬萱。
太太则拥有四个拿一两银子的大丫头和四个二等丫头。
甘梨原本是太太屋里的二等丫头,苏姨娘去年才被太太买来,原本也只是二等丫头的身份。
她因遭人嫉妒险些丧命,太太出于怜悯,特别提拔她为姨娘,并调甘梨过来照顾她养病。
说实话,苏姨娘是个不错的人,她本就温顺听话,即便得到了宠幸也不争风吃醋,这半年来因为生病更……是话少事少。
大病确实折磨人,但即使苏姨娘身体再难受,也从未对院里的任何一个下人发过脾气。
她对太太的人自然礼貌有加,对冬萱和其他几个粗使婆子,也从未有过任何大声的呵斥。
如果不是太太时常关照,苏姨娘的日子哪会这么舒坦。
苏姨娘是个有良心的人,记得太太的恩情,这本是好事。
但苏姨娘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
如果这次去见太太,太太要求她从此留下服侍,那么她以后就再也无法回到太太身边了……
甘梨手里拿着一块布料,整个中午都没有睡觉,也没有动过一针一线。
未时末,苏姨娘醒来,她立刻进去服侍。
苏姨娘去年九月初二不慎落水,高烧了整整四天,醒来后整个人显得呆滞,喂食就吃饭,喂药就吃药,见到太太就流泪,直到冬天,才渐渐能说出三四句完整的话。
到了年前,苏姨娘的精神有所好转,她要求拿来字纸开始抄写经文,慢慢地写,最近每天能写两三页。
午睡醒来,正是苏姨娘抄经的时间。
甘梨为她磨墨,看着姨娘慢慢地抄写,轻声对冬萱叮嘱了两句,让她不要让姨娘过于劳累,然后才出门前往正院。
院墙外,白玉兰开得正盛。
苏姨娘喜欢观赏这棵树,甘梨也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虽然姨娘是个病人,但甘梨在这半年里照顾她,却比在太太身边过得还要轻松,只是每天被困在这小小的芙蓉院里,难免感到无聊。
她和冬萱还能借着跑腿传话的机会出院子透透气,而姨娘想要看些新鲜事物,就只能在院里静静地观望。
林府的主人并不多,只有老爷、太太、大姐儿和哥儿四位。
老爷生性不喜欢张扬,所以在杭州租的这处宅子只有前后四进。
芙蓉院位于林府的西边,离正院不远也不近。
甘梨很快就到了,轻车熟路地走进院里,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笑声,她忙和熟悉的丫头们交换了几个眼神:“老爷回来了?”
“刚回来,”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缎背心,模样俏丽的丫头拉住她,“苏姨娘有什么事吗?”
“姨娘想来给太太请安、谢恩。”甘梨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坐在廊下。
那丫头忙说:“老爷今天难得不忙,回来得早,大姐儿也好多了,不咳嗽了,太太正高兴呢,现在就别提这个了。”
“这点子事,啥时候不能说呢?”甘梨笑着回应。甘梨:“我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的丫头瞧了瞧甘梨的脸色,好奇地问:“怎么,你现在真的想往芙蓉院那边靠了?”
“哪有这回事!”甘梨连忙否认,“我只是跟苏姨娘提了一嘴,等太太回来再出门,我怕到时候不好交代。”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丫头笑着摆手,“等有空,我帮你跟太太说一声就是了。
她难道还会特地来对质不成?”
甘梨连忙道谢。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屋里有人叫唤,几个丫头赶紧应声进去,甘梨也回到自己的岗位。
她回来时,苏澜还在专心抄经,正抄到最后几个字。
甘梨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姨娘抄完,才和冬萱一起伺候她洗手。
苏澜问:“太太怎么说?”
甘梨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老爷回来了,我……就没敢进去,让霜菊有空的时候替我回给太太。”
苏澜:“辛苦你了。
下次记得帮我谢谢她。”
人家两口子享受天伦之乐,甘梨觉得自己多宅一天少宅一天都无所谓。
反正大夫来了,也不一定允许她吃油腻辛辣的东西。
姨娘这么不在意,甘梨心里反而更加不是滋味。
太阳快要落山了,今天天气不错,趁着还不算冷,苏澜又披上斗篷出门透气。
她住在正房,西厢房空着,白玉兰种在东墙外,从正房窗户里是看不见的。
院里倒是有一株木芙蓉,可惜不是这个季节开花。
苏澜一边欣赏着花,一边心里琢磨,今晚她会吃什么配稀饭?如果能有鹅脯或者炖鸽子,也能稍微解解馋。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只有几道被尝过。
难得在家吃晚饭,林如海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饭菜上。
他和贾敏都在专注地看着女儿吃饭。
再过几天就是黛玉三周岁的生日,按虚岁算她已经四岁了。从去年冬天起,贾敏就不再让奶娘喂她,而是让她自己进食。
女儿体质孱弱,自幼便需服药,林如海对此深感痛心,甚至对贾敏说不必急于断奶,再喂几年也无妨。
然而,目睹黛玉如今能够斯文整洁地自己进食,他心中充满了自豪,脸上挂着微笑,眼中洋溢着喜悦,显然对此感到十分高兴。
贾敏看着丈夫的笑容,忍不住笑了:“看你这模样,仿佛玉儿已经高中状元了。”
林如海依旧保持着满面春风:“玉儿天赋异禀,这么快就掌握了‘三百千’,若她是男孩,未来也许真能成为状元。”
贾敏沉默了片刻,轻声叹息:“青儿……情况依旧不佳。”
林如海放下筷子,走到妻子身边,弯下腰来安慰她:“孩子们的命运都是天注定的,你的身体也不大好,别太难过。”
贾敏握着丈夫的手,两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随后她笑着说:“快吃饭吧。”
一桌的菜肴最终也没吃多少。
临睡前,林如海教导女儿读诗,贾敏却悄然出门,前往西厢房。
奶娘和侍女都默默地行礼,低声报告:“少爷服药后,才睡得安稳。”
贾敏点头,走进内室,看着庶子躺在华丽的被子里,清秀的脸庞与丈夫有几分相似,在昏暗的灯光下,却依旧带着不祥的青色。
这孩子,真的能平安长大吗?
她轻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林青的脸庞,却又担心惊醒了沉睡的孩子,最终犹豫着缩回了手。
如海在一旁轻声安慰,但青儿从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一年半载的母子情深,怎能轻易割舍。
更何况,若没有兄弟的支持,等她和如海都离世后,还有谁能为黛玉撑腰?父亲离世已有十多年,荣国府……
贾敏站在西厢廊下,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那温暖的灯光上,轻声问道:“下午甘梨来过吗?”
侍女们连忙推了推霜菊,霜菊迅速上前,恭敬地回答:“太太,甘梨说苏姨娘想要来表达谢意。”
贾敏心中快速回顾了一遍家中的姬妾,随即下令:“明天先请大夫来为她诊治。”
隔着珠帘,大夫恭敬地弯腰回话:“夫人宽厚,苏姨奶奶再这样休养一年半载,应该就能和常人无异了。”
大齐诰命,只有一品和二品的官员妻子才能在官面上被称为“夫人”。
贾敏是三品淑人,大夫显然是在有意恭维。
但她的神色并未因此有所波动,只是淡淡地问:“她落水受凉,到底会不会影响生育?”
这位大夫经常出入官宦之家,也是林家的常客,自然明白贾淑人真正关心的是什么,连忙回答:“依我看,多半不会有影响。
只是……苏姨奶奶的身体毕竟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
贾敏打断他:“我明白了。”
苏澜还不能伺候如海,真是可惜。
她又追问了一句:“现在天气暖和了,她多走几步应该没事吧?”
大夫忙笑着回答:“只要不是太过劳累,想来是无碍的。”
贾敏让大夫离开,将药方交给药房,并吩咐:“从明天起,让苏姨娘在每个月的朔望日和年节来请安,其他日子就不用了,再养一年。”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她想在家里逛逛也无妨,别让她闷坏了。”
侍女们都称赞“太太心善”,贾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
她走进东厢,看到黛玉正端坐在桌前认真练字。
贾敏看着女儿写的字,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侧身握住女儿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书写。
黛玉年纪尚小,担心写字会伤到骨头。
再练了一刻钟,贾敏便让收拾桌子,等黛玉的字晾干后,都收好放起来。
黛玉说想去看弟弟,贾敏便要抱她,黛玉却抿嘴笑出梨涡:“娘领着我,我自己走。”
她长大了,会担心累着娘。
贾敏牵着女儿的手,母女俩沿着游廊慢慢走着。
院中的草木生机勃勃,一阵轻风吹过,几朵梨花飘落,黛玉伸手去接。
贾敏走到院中,踮起脚尖摘下一朵梨花,轻轻地放在黛玉的手心。
西厢,林青醒着,正在奶娘怀里叫着要娘、要姐姐。
贾敏把黛玉抱上床,两个孩子一个快三周岁,一个不到一岁零三个月,连话都说不清楚,一次只能说两三个词,却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孩子们玩得开心,做娘的却开始担忧未来。走神。
贾敏心里挂念的还是家中的姬妾们。
她和如海自十七岁缔结连理,至今已是十八载。
如海在婚前未曾有过他人,两人年轻时情感深厚,她亦青春年少,而婆母早逝,如海无意纳妾,她便真的让他六七年未纳一女。
后来,父亲去世,她心痛欲绝,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了贾家的名声和长久以来有个可靠的助手,她终于放手,让丹烟成为了如海的妾室,虽然只是个虚名。
如海对丹烟并无男女之情,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一面。
直到如海三十岁那年外放,她再也没有怀孕,这才真正开始着急。
她从外面买来了柳双燕和李蔓青,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像花儿一样美丽,合过八字,也看过大夫,都说她们宜生养。
那时,她渴望有个孩子的心情已经超越了如海和其他女人共度良宵的痛苦。
再深的痛苦,习惯了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比如,她现在想起父亲,已经很少流泪,更何况只是丈夫收用了她亲自买来的丫头。
只是,在两个丫头中,如海似乎更偏爱李蔓青,他去她屋里的次数更多些。
但世事难料,柳双燕和李蔓青进门的第二年,她竟然又怀孕了。
次年春天,她生下了黛玉。
虽然黛玉是个女儿,但也是她的心头肉。
可是林家、如海、她……还是没有儿子。
天无绝人之路,黛玉满周岁不久,柳双燕也怀孕了。
那年冬天,柳双燕生下了一个儿子!但不幸的是,柳双燕摔倒早产,青儿比黛玉出生时还要弱,到现在还不确定能否养得活。
青儿出生后,如海有些心灰意冷,他说林家向来子嗣不旺,或许就该在他这一代绝后。
但她还是劝着如海,又买了两个丫头进来。
“不贤”的名声已经与她无关,但她希望黛玉能有个兄弟。
大夫说,夫妻情投意合,有益于子嗣。
于是,她寻访了数月,终于买到了能弹会唱、模样娇艳的张夏萍,以及清丽袅娜、识文断字的秀才之女苏澜。
果然,如海更喜欢苏澜,甚至对她还有几分欣赏。
她也觉得这样不错。
如果苏澜能给黛玉生出一个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的兄弟,她也能放心一些。
她的身体已经亏虚……可能无法陪伴黛玉长大。
只是,还没等到苏澜怀孕的好消息,李蔓青因为失宠而心生嫉妒,竟然推了苏澜下水!这样心思歹毒、不肯安分的人,自然不能留。
李蔓青被官府处死,也算是震慑了家里其他不安分的人。
现在家里剩下三个姨娘:
丹烟只比她小一岁,或许还能生育,只是她可能不愿意。
柳双燕虽然还年轻,但生育后自恃有功,越来越傲慢,甚至隐约有了不敬之心。
苏澜倒是样样都好,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被救回来后的性格也……
想起苏澜那总是泪眼婆娑的芙蓉面,贾敏感到有些头疼,不知道是希望苏澜就这样柔弱地哭泣下去——这样如海很快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还是希望她能快点恢复正常,好快点给黛玉怀个弟弟?还有一个丫头张夏萍,年轻、身体好,看起来还算老实,但如海不喜欢。
去年才买的丫头,今年再买,也显得太频繁了。
贾敏轻抚鬓发,心中犹豫。
总要考虑到如海的声誉。
不如,就在家里挑人?外面买的终究不如家里的知根知底。
以前她嫌家生子麻烦,关系错综复杂,牵扯太多,现在想想,家生子顾及到父母家人的性命,至少不敢公然作乱。
正院的大丫头带来了贾敏的话。苏澜站在门口,目送着客人离去后,她转头轻声询问甘梨:“太太让我每逢朔望年节去请安,那明天我还需要去谢恩吗?”
甘梨沉吟片刻,微笑着回答:“姨娘的心意,太太肯定会感到欣慰。
礼多人不怪嘛。”
苏澜点头表示理解。
有贾敏这样的人物在身旁,确实方便许多。
否则,她刚才至少得花费五百钱去请教正院的大丫头。
她的月银不过二两,按照市价波动,一两银子大约能换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个钱。
这“请教”一下,就是她月工资的五分之一。
她转向两个丫头,提议:“我们来挑挑明天穿什么吧。”苏澜和丫头们一起打开衣柜,开始挑选明天的衣物。箱子。
林家每年四次分发布料,首饰的分配也遵循着一定的规则,依据个人的身份而定。
当然,主子们总是慷慨大方,额外的赏赐常常不计其数。
她——她的前身——差点丧命,贾敏不仅提升了她的姨娘地位,还一次性赠予了白银六十两,布料十六匹,金银首饰各一套,还额外提供了一处小院供她独居养病。
这独门独院、单独住房的待遇让苏澜感到非常满意。
林家共有三位姨娘,其他两位——太太的陪房魏姨娘魏丹烟,哥儿的生母柳姨娘柳双燕——都比她资历更深、功劳更大、有更强大的后盾,且都居住在同一所院子里,几乎没有隐私可言。
尽管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正院的监视之下,但至少没有被公开监视,难道不是吗?原身的记忆断断续续,苏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将它们拼凑完整。
在那之前,她几乎不敢说话,生怕露出破绽,被当作“邪祟”送到官府,像李蔓青那样,遭受一顿通往黄泉路的板子。
但原身留下了一份清晰而强烈的感情——对贾敏的深深感激。
尽管她逐渐能够控制这份感情,但苏澜还是完全不想回忆起她前三次面对贾敏时是如何“情不自禁”泪流满面的。她们挑选了一件嫩黄的袄子,一条葱绿的灰鼠裙,一条玉色银鼠褙子,整体素雅,又不会显得过分淡薄不吉利。
头发被梳成了规规矩矩的低髻,一根金钗和一根玉簪并排斜插,另一边是两朵嫩黄的缀珠绢花。
普通的珍珠耳坠。
一手一只素圈玉镯。
外面再披上斗篷,抱了手炉,吃两块桃花糕垫肚子,凌晨五点半,苏澜半年来第一次迈出院门。
院外的空气并不比院内更清新。
不过,那株花瓣柔软娇嫩,即将开尽的白玉兰,在并未全明的晨光下,她终于看全了它劲挺粗壮的主干。
原身去年春天被买进来,到今日将要一年整。
记忆里,那是个极安静的女孩子,除了给贾敏请安和林府集体活动外,几乎连屋门都不出。
芙蓉院是她升姨娘后被抬进来住的……所以苏澜不认识去正院的路。
前后四进还带东西跨院的宅子,对林如海的身份来说算不得豪奢,可也的确是一所幽深的大宅。
苏澜努力记住路上的所有细节。
路过每一处,她都要问问甘梨这里住着谁,干什么的,还有每条岔路都通向哪里。
……她不禁心想,为什么这时代没有某度、某德地图呢?
一路无事,苏澜终于到了正院,累得微微喘气,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自己掏出了手帕轻轻擦汗,然后对身边的甘梨说:“你去问问正院的丫头,我是不是可以进去给太太磕头了。”
甘梨立刻快步进去通报,苏澜则沿着东边的游廊慢慢走着,刚走到东耳房,突然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哭声。
“太太!”那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哥儿……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求求您……”
苏澜停下了脚步,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非礼勿听,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考虑到自己的利益,她都应该避开,以免听到不该听的隐私,给自己惹麻烦。“太太说,让苏姨娘进来。”一个丫头的声音打破了苏澜的犹豫。苏澜不再像刚才那样东张西望,她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跟着丫头跨过门槛,绕过屏风,然后下拜,背诵着准备好的话:“若无太太的慈悲,妾身早已命陨……”
她觉得自己的词应该还不错,但说着说着,她没能控制住原身的情感,声音开始哽咽。
她心里暗骂自己,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好了,快起来吧。”贾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甘梨,快给你姨娘擦擦泪。”
甘梨心里一紧,但还是立刻按照贾敏的吩咐去做。
“这是第一次,你们也该打个招呼。”贾敏对其他姨娘说。
刚才一直沉默的两位姨娘这才上前。
苏澜并不想对“老爷”的其他小妾称呼“姐姐”,林家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三人互相称呼“魏姨娘”“柳姨娘”和“苏姨娘”,气氛还算和谐。柳姨娘的眼角还红着。
苏澜回想起刚才的声音,确认刚才向贾敏哭求的就是她。
魏姨娘是贾敏的亲信,柳姨娘有儿子,近两年依靠林家,柳家的生意也小有成就,算是有了一定的财富。
而她呢?苏澜……贾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她正犹豫着如何找个借口离开时,贾敏便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只得走上前,贾敏今日身着一袭宽松的松绿洒金长褙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缎面闪烁着点点波光,彰显着她的尊贵身份和高雅气质。贾敏轻轻地握住了苏澜的手,目光在她年轻柔嫩的脸庞上掠过,带着微笑,轻声说道:“我们正在讨论哥儿的病情。柳姨娘找到了一个偏方,说是能治哥儿的病。既然你来了,不妨也来瞧瞧,这方子是否可行。”
苏澜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陷阱。林青,年仅一岁零三个月,是林如海唯一的儿子,自出生起便由贾敏抚养,待遇几乎与嫡女林黛玉无异,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她既非嫡母,亦非生母,更非医者,又有何资格评判“偏方”的可靠性?所谓的“偏方”听起来便不太靠谱。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指甲光泽圆润,肌肤细腻,中指上戴着一枚通透的翠玉戒指,将几页纸递到了苏澜面前。苏澜双手接过,抬头望去,贾敏的笑容依旧端庄、轻松。从贾敏的眼神中,她看不出任何其他意图。但苏澜突然间明白了,贾敏并非真的想让她参与林青的治疗方案讨论。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页偏方,却并未细看,只是急忙低下头,说道:“太太,我不过是一名侍女,怎敢对哥儿的药方发表意见。”林家虽然给了她“姨娘”的名号,但这个称呼只在林家内部流传。不仅是她,魏丹烟和柳双燕在官方记录中,身份与正院里的丫头无异,都是奴婢。即便柳双燕生下了林家唯一的儿子,她的奴婢身份依旧未变。
除非将来林家正式释放她的身契,聘她为良妾,或者林如海提拔她为正室,又或者林青成为官员后,为嫡母请封,再为生母请封——但这些,都是未来的幻想,而且几乎不可能成真。一个奴婢,哪有权力决定少爷用药和治疗方式?
贾敏却拉着苏澜的手臂,将她拉近,笑着说道:“这叫什么话?你是我和老爷正式册封的姨娘,青儿见了你还得行礼呢。你是他的庶母,他是你儿子,难道看看他的药方就是越权了吗?”
苏澜的位置让她看不见柳双燕,但她能想象柳双燕此刻的心情。林青有嫡母,还有三位“庶母”。她和魏丹烟都是庶母,而生母也只是庶母,夹在中间,并非那么重要。苏澜抬头笑道:“太太虽然宽容,但我知道自己年轻、见识浅薄,又不懂医术,实在不敢妄加评论。少爷一出生就有众多名医为他诊治,用药自然由老爷和太太做主,还是别让我的无知耽误了少爷的健康。”说着,她恭敬地将药方递回。
“你呀……”贾敏笑着叹息,“就是太懂事了。”她示意丫头拿回药方,轻轻拍了拍苏澜的手:“好了,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别再劳累了,快回去吃饭。以后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厨房,官家会出钱,去吧。”
苏澜连忙道谢,然后告退。当她从屏风后转出时,感觉到三道视线紧随其后,一道是平和且严肃的审视,另一道更多的是好奇,最后一道……是毫不掩饰,或者说,从未想过要掩饰的厌恶。
走出正房门,苏澜尽量不让人察觉地松了一口气。柳双燕恨她也没办法。她在贾敏手下讨生活,不可能与贾敏为敌。再说,她也的确不相信柳家找来的偏方。如果一切按照书中的情节发展,那么大约一两年之内,林青就会在贾敏去世前夭折,柳双燕的恨意也就不足为患了。如果情节有所不同……那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回芙蓉院的路上,和来时一样。在一丛竹子前,苏澜停下脚步,问道:“这里的竹笋,我们能吃吗?”甘梨一愣:“好像没人挖过……这些花木都是园丁每年来修剪……”苏澜笑着说:“我突然想吃竹笋炒肉,随便问问。”反正不花她的钱,不管是买还是挖自家的,只要好吃就行。甘梨忙笑着说:“难得姨娘点菜,我吃了早饭就去告诉厨房。”苏澜应道:“昨天大夫说我可以正常吃饭了,总算没有辜负太太的恩情。”自己背诵,她叫来了魏丹烟。
“柳氏回去后怎么样?”
“她还能怎么样!”
魏丹烟轻声笑着回应,“她不过是耍耍小性子,关上门不吃早餐,砸几样东西,跟丫头们抱怨几句,也不敢真的说太太什么。
这都成了家常便饭了,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贾敏倚着炕桌,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中飘零的梨花上,耳边是女儿隐约的读书声,她轻叹:“青儿的生母这般愚昧,实在不是件好事。
你瞧,她今天竟然连苏氏都恨上了。”
“她恨苏姨娘又能如何?愚昧又怎样?”魏丹烟依旧耐心地安慰贾敏,“难道还有人敢像李蔓青那样害人吗?少爷有太太您亲自教导,肯定不会学她那一套。”
贾敏没有接话。
魏丹烟跟随贾敏二十多年,虽为主仆,却也情同姐妹。
贾敏不言语,她也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说:“倒是苏姨娘,经历了一场风波,似乎比以前更聪明了,还是那么的懂事和老实。”
贾敏仍旧叹气:“是啊,她是个好人,只是她还得好好休养。
不然就算怀上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不好了。”
魏丹烟沉思了片刻,靠近贾敏轻声说:“不过我看,老爷似乎不太想再添新人了……太太,您可别因为这事伤了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到男人的天性,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别说现在的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就是国公爷在世时也不乏姬妾,但也没见谁像老爷这样,连收个丫头都要才貌双全,不然还不喜欢,太太给多了人还不乐意,真是……
贾敏皱眉沉思。
这时,丫头来报:“大姐儿来了。”
贾敏立刻露出笑容,问道:“背下来了吗?”
黛玉拉着奶娘的手走进来:“娘,我都背好了!”
贾敏把女儿抱上炕,黛玉便流利地背诵起来,一字不差: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注]
“好,好!”贾敏亲吻着女儿的脸颊,“玉儿背得真快、真好!”
黛玉笑着,小脸红扑扑的。
“让王嬷嬷带你出去玩一会儿?”贾敏看着外面天气极好,春风轻暖,应该不会把女儿吹病。
“我去看弟弟,回来再写字!”黛玉说。
“好,好……”贾敏示意王嬷嬷带黛玉出去,“去吧,回来娘和你一起写字。”
魏丹烟和贾敏一起看着黛玉走进东厢房,才问:“太太怎么教姐儿这首?也太悲了。
姐儿若领会了这里的深意,就更……”
三四岁的孩子,应该读些“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样的诗句,陶冶情操、怡情养性才好。
“太太是想家了?”魏丹烟问。
“是我……”贾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闪烁着泪光。
她突然很想倾诉:“你看,人人都有乡愁。
男人不管离乡多久,再回去也仍然有家,但女人回娘家便只是客了。
这也罢了,好歹是有娘家能回。
若黛玉没有个兄弟,我和老爷一走,她将来受气受辱,便连给她撑腰的娘家都无……老爷虽然极好……”
剩下的话,贾敏咽回了腹中。
如海到底是男人。
自古文人墨客借女子抒情咏怀的多了,只是,有多少人真正深懂了女人的苦?
“如海若是能对子嗣传承不那么执着,我可做不到。”贾敏沉思着,终于做出了决定,“这次就从家里挑选两个可靠的人选。”她的目光坚定,语气不容置疑,“外貌不必太过出众,重要的是性格要朴实稳重,不能与任何管家有亲缘关系,你先挑选几个给我看看。”
“遵命,太太。”魏丹烟恭敬地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太太院里的人,是否也可以考虑呢?”
在贾敏看来,最优秀的丫头自然都在正院。
她微微叹了口气,“其他地方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正院的丫头也可以。”她轻轻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苏澜的午餐是三菜一汤加两样主食,三菜中两荤一素。
她点了竹笋炒肉,其他的菜式厨房依旧如数送上。
太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她一边品尝着炖豆腐、芙蓉鸡片、赛螃蟹和鲫鱼汤,一边努力克制自己的食欲。
在吃完一碗半粳米饭后,她终于放下了筷子。
再多一口,她担心自己会撑。会消化不良。
尽管这顿饭没有山珍海味,但每道菜肴都烹制得美味可口,营养均衡。
苏澜漱口后站起身,指向桌上剩余的菜肴说:“如果你们不介意,就把它们分了吧。”
她并不是习惯于让人吃她的剩饭,但在这个时代,食物是极其宝贵的。
林家虽然富有,却从不浪费。
苏澜也不喜欢浪费,但她也无法让甘梨和冬萱与她同桌用餐。
在封建社会中,人人平等是难以实现的。
她只是有些遗憾,赛螃蟹再加热后,鱼肉和鸡蛋的口感和味道都会变差。
两个丫头连忙道谢,甘梨又笑着说:“姨娘太客气了,我们怎么会嫌弃呢?”
丫头们收拾完桌子去吃饭,苏澜则在屋里慢慢散步,帮助消化。
她一个姨娘,能让厨房送来赛螃蟹这样复杂的菜式,这在后宅生活中,上位者的宠爱确实很重要,无论是老爷还是太太的宠爱。午睡后,苏澜继续抄写经文。
她并不是突然信佛,而是因为她的原身父亲是秀才,母亲也识文断字,她从小跟着父母读书,学了许多诗文,也写得一手好字。
虽然她的字没有原身的好,但她想趁养病期间多练习,以后也好糊弄人。
至于原身的诗才,她暂时还学不来……
“姨娘,老爷来了!马上就到了!”甘梨急匆匆地跑来通报,“快准备——”
苏澜手中的笔一滑,写出了一道长长的捺,她连忙放下笔。
她病得起不来的时候,林如海来过两次,都是匆匆坐了一会儿。
后来怕耽误她养病,加上过年和孩子们生病,就没再来过。
现在怎么突然来了?她现在应该做什么?甘梨急着拿梳子和镜子给苏澜整理头发,还想给她洗脸化妆,重新戴上簪钗,又指挥冬萱快去找些鲜亮的衣服。
两个丫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苏澜却异常镇定。
她——原身——记得,林如海不喜欢姬妾们过于隆重或者谄媚地对待他。
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狼狈。
“就这样吧,不必更衣了。”她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确认没有明显的墨迹,然后命令道,“去给老爷倒茶。”
甘梨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苏澜披上披风,走到廊下,正好看见林如海穿着红色的官服走进院门。
他竟然没有在正院换过衣服,肩宽腰细,身高腿长,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大步走过来。
这人生气了。
苏澜的直觉告诉她。
可他为什么生气,苏澜毫无头绪。
原身落水前,满打满算也只在林家半年,林如海虽然喜欢她,可去她房里的频率也不过一个月三四次,加起来似乎正满二十次。有时他会来吃晚饭,顺便聊点诗词歌赋,日常琐碎。更多的时候,他临入睡才来,到盖被子办正事前一共说不了几句话。
原身又不是多话的性格,所以——
苏澜对他的了解非常浅薄,可能还不如正院丫头知道的多。
他以前去原身房中时从未带过疲惫之外的情绪,又从不与原身说外面的事。这回他带着怒气来,苏澜只能装不知道。
左右她大病还没好,养病期间可以说是大门不迈,安分至极。今早是因为站队贾敏得罪了柳双燕,可,以柳双燕的能量,应该不至于能颠倒黑白,让林如海把她执行家法、扭送官府……吧?
“老爷。”苏澜蹲福。
“起来罢。”男人长腿一迈,在她身前站定,竟还伸出一只手扶她。
犹豫片刻,苏澜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掌心有些春日的凉。
原身喜欢这双手,也喜欢这双手写出的书法。
她精心保存着林如海两幅随意写就的笔墨。
她近乎崇敬地爱慕着他。
苏澜站稳即抽回手,笑问:“好茶有太太新赏的祁红,老爷尝尝?”
他这气,总不会和贾敏有关?
林如海身形一顿。
他没将心中怒意波及到侍妾身上,只先迈入房中,说:“红茶养胃,但你身体未愈,平日少喝一切茶饮为好。”
苏澜只管跟进去,笑道:“我只一日喝两杯解馋罢了。”
正房三间,西边是卧房,挂着软绸帘,东屋和堂屋只用多宝阁隔断。堂屋正中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围着四张绣凳,靠墙是两张椅子一张几,椅子上铺着青缎椅袱。
东屋则有几件箱柜,还有书柜。临东墙是书案,案上是苏澜抄了一半的经。靠窗是榻,榻上铺月白灰鼠大坐褥,还有靠背、引枕、花梨小炕桌,是苏澜平日发呆的地方,坐着比椅子上舒服。
苏澜看到林如海扫视一圈,似乎要向堂屋椅子上坐,走了两步,却转至东屋。
她忙跟上。
林如海停在了书案前面,看着她的字。
苏澜一阵紧张——
他不会看出什么不对了吧?
“你这字……”林如海语气里有淡淡的遗憾,“身上没好全,别太勉强了。”
苏澜有点感觉像被老师指出了学业荒疏退步,老师还“体贴宽容”地让她多注意休息。
她忙答应着:“是……只是业精于勤、荒于嬉,总要慢慢练起来,不然真荒废一两年,这字就更不能看了。”
原身四岁开始习字,一直到她父亲续娶苦练十年,字迹娟雅,笔力柔中有刚,的确不是她上辈子当兴趣爱好随便练练比得上的。她现在也只是把原身的字模仿了个六七分。
幸好,正常人一般不会往借尸还魂这方面想。
林如海回头看她一眼,赞许道:“也好,如今你常日无事,行事也便宜了,只别累坏了身子就好。”
苏澜恰到好处地垂脸一笑,略带羞涩地说:“是,多谢老爷关怀。”
十六岁年轻女子真诚的感激令人心中舒畅。
林如海又在这小小几步东间转了半圈,看书柜只有两格零散放着几本书,便说:“你病中多读些书也好。想看什么?我叫人送来。”
一瞬间,有几十本书的名字在苏澜心里打转。
甘梨正托着茶盘进来。
她回身捧茶,奉给林如海,笑道:“只要一本《南华经》,别的书,还烦请老爷替我挑。”
在林如海看来,她该看什么书,能看什么书呢?
林如海应下侍妾这小小的请求,在临窗榻上坐了,让苏澜也坐,问:“怎么想起看庄子?”
苏澜坐下低头:“以前在家里,父亲看时我也在旁看过一两页。那时候小,不解其中之意,只觉得晦涩难懂,着实没趣儿,便不看了。近日回想起来,倒有一两句有意思。”
林如海已颇有兴致,笑问:“是哪一句?”
苏澜看向他,字字念得清楚,话音尽可能低柔下去,却努力不带一丝真心:“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她从没相信过穿越、重生这等事,如何不是不知世间奇妙的虫蚁。
而林如海才觉得既然已经来了,教一教年少的爱妾品读文章也不失为一桩乐事,听得这一句,又不觉收了笑。
屋内氛围也由方才的轻松,又转向他方才突然过来时的凝重。
苏澜真是搞不懂这人!
好好说着话呢,又怎么了?
林如海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就低着头看自己袖口的花纹。
她不清楚别的“姨娘”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会不会站起来陪着小心服侍?
可她虽然做着奴婢,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想表现得太……
“哎……”
林如海轻拍一下桌面,站了起来:“你养着罢,书我明日让人送来。”
苏澜便忙起身应声:“是。”
林如海向外走,苏澜跟着送他。
走到堂屋门边,林如海回身道:“你回去吧。”
苏澜大胆接受了这份体贴,看他和过来时一样,一身红衣,独自走过铺满阴影的回廊。
另一边,夕阳照得正好。
苏澜:“咸鸭蛋腌得挺好,明早多和厨上要两个。”
她要配馒头。
今天中午才点过菜,晚上就不点了。
甘梨不明白,语气也有些急:“姨娘怎么没留一留老爷?”
苏澜慢腾腾转头看她:“留下老爷,吃了晚饭再送走,不是一样吗?”
甘梨:“那怎么一样?”
她扶苏澜往东屋走:“老爷越多留一会儿,才越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姨娘呢。”
苏澜略停了停,仍然拿不准甘梨这是知道回不去贾敏那,开始表忠心,还是在试探什么,便只说:“有太太在,便真有人小瞧我,难道还敢明着欺负我吗?那便是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
再说了,林如海来得蹊跷,说不定是和贾敏吵架后跑来的。真是这样,她多留林如海,不是给自己找事吗。子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究竟触动了他哪根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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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向来不是轻率行事的人,”魏丹烟轻声劝慰着贾敏,“苏姨娘身体还没康复,老爷不过是去探望她一次,顶多共进晚餐……”
太太表示苏姨娘需要休养,对其他老爷并不感兴趣,因此建议再挑选新人。
老爷本不情愿,太太稍显急切地劝说,结果老爷冷冷地扔下两句话,表明他要去看望苏姨娘,甚至没有更换衣物就匆匆离去。
太太独自一人愣了许久,真是令人心疼。
“你别想太多了,”贾敏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老爷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若真要过夜,也会找其他人。”
魏丹烟不满地说:“不管怎样,老爷也不该让太太难堪。”
贾敏笑道:“如果我强迫他做某事,他当然会生气。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使今天关系紧张,明天或后天就会好转。”
魏丹烟:“那也是因为老爷没有理解太太的心情!”
“好了,好了!”贾敏轻拍她,问道,“家里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吗?”
魏丹烟也转而讨论正事,先是叹了口气:“家里十四岁以上,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总共有六十一人,长相大概能入老爷眼的大约有十人,性格温和的我数了数有五人。但其他人要么与管家有亲戚关系,要么是外面买来的,在这里没有父母亲人。只有霜菊,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只剩下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他们三人从小就受到甘梨父母的照顾,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也差不多了。还有静雨,十年前她和她母亲一起来这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静雨是她的贴身丫头,已经跟随她四年了。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其他人选,她也不会考虑。
贾敏深思熟虑后说:“也罢。”
她手里拿着名册,却没有打开,只是对魏丹烟说:“明天先问问她们的意愿,如果愿意,家里挑选的和外面买来的不一样,先给她们每人一两银子的例钱,一旦怀孕,立刻封为姨娘。”
魏丹烟问:“那太太岂不是又少了一个能赚一吊钱的丫头。还有甘梨,她到底——”
贾敏说:“以后甘梨的月钱都在芙蓉院领取,不用再每月多跑一趟了。你那里也少了个静雨,再挑三个补充吧。对了,黛玉也该挑选……”
“老爷回来了!”丫头在外面通报。
通报的丫头恰好是霜菊。
魏丹烟注意到太太手指微动,那名册便有些皱褶。
她站起来告辞:“太太,我先告退了。”
虽然她是太太的亲信,但有些事情,她无法介入老爷和太太之间。
魏丹烟掀起卧房的帘子,低头请林如海先行。
她没有多看林如海一眼,林如海也没有将目光投向她。
他径直走向贾敏。
丫头们都在外面侍立,没有人跟进来。
贾敏坐着,林如海站着,夫妻俩就这样相互凝视,眼中都有些湿润。
“就都依你。”
林如海先开口。
庄子曾说,‘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天地无垠,人世无常,他虽在世间略有成就,实则不过是三界中的一个过客,不过是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因此,没有子嗣对他来说早已不是心结。
难道天地人世会因为他林海没有儿子就日月颠倒、风云停转吗?
他只想尽到为人夫、人父、人臣的责任,与敏儿相伴到老,教养黛玉长大,治理一地清明。
既然人生短暂几十载,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与敏儿争执。
她愿意……就随她去吧。
“多谢老爷。”
贾敏偏过头,擦去眼角的湿润。
林如海走上前,拥抱她。
贾敏把脸靠在他胸口,心里有个问题一直在打转。
为何他去芙蓉院一趟,见过苏氏后,就改变了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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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饭前,苏澜收到了一份豪华的赏赐。
正院的大丫头月白带着六个婆子送来的。
白银六十两。
新书两箱。
笔墨纸砚共一箱。
林家虽然没有额外赏赐跑腿人的“潜规则”,但人家搬了这么多东西来,于情于理总要有所表示。
苏澜让冬萱带婆子们去喝茶吃点心,又让甘梨倒好茶专请月白喝。
月白在八仙桌旁落座,她便在靠墙椅子上坐了,算半相陪。
说起来,月白是贾敏身边四个领一两月例的大丫头之一,她俩分别走在林府,还不一定谁能得到更多尊重呢。
茶劝了两口,点心劝下去半块,苏澜就推说身上疲乏,要去躺躺:“甘梨,你陪着月白姑娘吧。”
月白要起身送,被苏澜忙劝住,月白便坐稳了。甘梨在苏澜的卧房门口停下脚步,苏澜递给她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两个银锞子,大约有一两半重,这几乎是她大半个月的薪水。苏澜这么做,是为了探明贾敏为何如此慷慨地赏赐她,以及林如海答应给她的书为何变成了贾敏的赏赐,还有贾敏是否对她有所不满。她担心即使花了钱,别人也未必愿意透露实情。
在床上躺了一刻钟后,甘梨敲门进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不决。苏澜心中一紧,急忙问道:“怎么了?”她担心贾敏是不是在警告她。
甘梨观察了苏澜的表情后,说:“姨娘,太太……又在为老爷挑选新人了。”听到这个消息,苏澜松了一口气。
“详细说说,”苏澜急切地问,“人选定了吗,是谁?”
“是正院的霜菊和魏姨娘身边的静雨。”甘梨轻声回答。
苏澜回忆了一下,霜菊应该是和甘梨同一批的丫头,长得漂亮,说话利落,和甘梨关系很好。至于静雨,她不太熟悉,只知道她和甘梨、霜菊同龄,都是十七岁。虽然多了两个同事,但她们的级别比她低,而且虽然存在竞争关系,但短期内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增加她的工作量,对苏澜的日常生活影响不大,她对此表示欣然接受。
“霜菊要结婚了,你不打算去祝贺她吗?”苏澜笑着问。
甘梨愣了一下:“是应该去,但晚饭时间快到了,等明天有空我再去。”
苏澜有些惊讶,甘梨似乎并不伤心,这让她感到意外。
“那太太为什么突然这么慷慨地赏赐我?”苏澜最关心这个问题。
“月白姐姐说,是老爷写了书单,让人搬书给姨娘,太太听到后,说正好也要赏,不如一起赏了。”甘梨一字不差地回答。
苏澜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是休息日,林如海不用上班。在嫡妻面前给小老婆写书单,这在古代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苏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抛开这些不谈,原身落水差点丧命的安抚金才六十两,这次贾敏不知为何又赏了六十两。
一时想不明白,苏澜也不愿再费神,便叫人传饭。吃过八分饱后,散步五分钟,趁着甘梨和冬萱去吃饭,她开始清点自己的私房钱。原身攒了二十九两银子四吊钱。她过来后,贾敏两次慷慨赏赐共一百二十两,去年冬天林如海生日,赏了银锞子六两,新年赏了整的二十两白银和散碎金锞子三两,银锞子八两,还有做姨娘半年的月钱十二两,打听消息花了一两半……总共还剩黄金三两,白银一百九十三两半,铜钱四吊。
其中白银整个成锭,五两或十两一锭的有一百五十两,余下都是一二两或几钱的散碎银子。三十两银子能在县城里买两间屋,运气好的话,还能带个小院。杭州是一省首府,若想在杭州买房置产,同样的大小,价格至少要翻三倍。
钱箱子的钥匙是苏澜亲自带着,没有交给过别人。日常放在外头备用的有几两碎银子和一串钱,不怕丢。收好钱箱后,苏澜摘下钗环,打开首饰盒,又点了点在灯火下闪闪发光的首饰们。金花钗一支,攒珠大凤钗一支,金步摇一对,珠钗一对,金簪两对,玉簪两支,嵌宝金镯一对,绞丝金镯一对,玉镯两对,金玉环佩共三个,金玉项圈各一个,还有花钿、花簪、耳坠、戒指、手串、镶金钗环、银钗、银镯……金玉珠宝的光泽,确实让人心安。
在碧荷院东厢房,柳双燕也在灯下数钱。数了一会,她心里烦躁,把手里银锞子一摔:“就这点东西,够什么!”三四个银锞子“骨碌碌”从炕桌上滚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地下站着的两个丫头互相看一眼,一个捡了银子放回钱匣里,没说一句话。
柳双燕想朝丫头们撒气,到底没喊出来,只努力忍气,说:“你们出去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子。”方才捡银子那丫头立时出去了。另一个戴金坠子的出去前,又偷偷看了柳姨娘一眼。屋里没了别人,柳双燕这才狠狠拍了一下炕桌:“真是……可真窝囊!她可是给老爷生了哥儿!她可是哥儿的亲妈!她才是哥儿的亲妈!”去年哥儿一周岁,太太赏了二十两,老爷生日,赏了六两,过年一共赏了不到二十两,加上这一年的月钱。统共才七八十两银子,太太随意赏给苏氏就有六十两,这公平吗?
就因为苏氏巧言令色,挡住了哥儿的药方?
她生下哥儿后,太太也只赏了二百两银子!
柳双燕越想越觉得不公平。
她从床上下来,满屋子踱步,摔枕头,扔被子,却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声,直到走累了,才喘着气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
妆匣分三四层,只装了小半满,柳双燕一样一样地看过去,心里估算着价值。
离父母要求的数目,还差一点点。
她犹豫着打开最下面一层。
这一层,单独放着一支点翠嵌宝大花钗和一对珍珠步摇。
这三样东西要是当出去,至少能换一百五六银子,可是——
柳双燕还是把这一层合上了。
“香兰,倒杯茶。”她对外喊道。
戴着金坠子的丫头掀帘子进来,先瞄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首饰,才赔笑倒茶奉上。
柳双燕问:“正屋有没有动静?”
香兰笑道:“魏姨娘屋里早就熄灯了,姨娘放心。”
柳双燕哼了一声:“她最会装模作样,谁知道是不是装睡,又等着明天告我的状呢!”
香兰劝道:“姨娘又没做错什么,不用怕她。”她又瞄向梳妆台:“还是别耽误了姨娘的正事。”
柳双燕喝了半杯茶,才皱眉叹道:“这次不用你哥哥帮忙当了。挑几样直接给我娘,他们是卖,是当,还是送人情,我就不操心了。我也实在是没钱了。以前当的那些,还不知道怎么赎回来呢。”
趁着姨娘看不见,香兰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情愿。
但姨娘的吩咐不能不听。
两人挑了一会,选出四根金簪、一对金镯,用帕子包好,又开箱挑出两匹绸、两匹缎,收拾好放在一旁。
柳双燕又拿出两串钱给香兰:“让你哥哥明天跑一趟,把我妈请来。”
香兰接了钱,叫另一个丫头进来,服侍柳姨娘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到二门找她哥哥,把柳家奶奶卫氏请了来。
卫氏梳着团髻,发间插着几根金钗,穿着酱紫宫绸夹衣,进来还是按照规矩,先到正院问安。
恰好姨娘丫头们正请安。贾敏便说累了,不见卫氏,也让其他人自去吃饭,只留魏丹烟服侍。
柳双燕忙告退出来。
卫氏见了女儿便要说话,被柳双燕急忙止住:“先回我那。”
卫氏却忍不住,路上就问:“那方子给哥儿用了没?”
说起这个柳双燕就来气:“快别再提了!”
回到屋里,她便一口气把偏方的事从头说了,哭道:“妈在外头不知我在里头的苦,如今连个新来的也能骑在我头上了……”
卫氏听了也憋气,却哄她道:“那是太太故意抬她压你,就由她去,你也说了那是个病秧子,只怕生不出来,等哥儿当家做主,还怕她不服你?她不服,直接打杀了也没人理!”
又给她出主意:“那药方也能做成丸药。你太太不给用,你偷着喂不就行了?哥儿好了才是你的福!”
柳双燕又哭了一会,才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卫氏打开包袱一看,脸色就不大好。
柳双燕擦着泪,声音有些虚:“实在没多的了……”
卫氏板着脸下榻,把妆匣一开,最底下一层宝光闪闪耀人的眼。
柳双燕忙道:“妈别动那个!”
她忙下榻:“这是人人都有的,逢年过节都要戴。明天就是大姑娘的生日,人家都戴,我不戴,多丢人!太太问起,我怎么回?”
卫氏冷哼道:“为给哥儿寻药方,里里外外花了快一千两,处处周转不开,这会儿拿你两根簪子就舍不得了?”
柳双燕大感委屈:“我何曾舍不得什么!这些年我得的赏赐、月钱,差不多都给了家里,妈这么说,咱们从头算算!”
卫氏忙转了笑,扶她坐下:“哎呀,我白说两句,你就生气?我这不是想着,看在哥儿面上,你纵没了,你老爷太太还不再赏吗?”
“哪有那么容易?”亲妈一服软,柳双燕也就软了,诉苦说,“老爷……都好几个月没进我房了……太太还又选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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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在病假里,但大姑娘的生辰,苏澜总要过去贺一回。
吃过早饭,她便和甘梨冬萱打点明日的穿着和该送大姑娘的礼。
“这个魏姨娘柳姨娘都有差不多的,明天都戴,姨娘戴不戴?”甘梨略过攒珠大凤钗,只拿着点翠花钗问。
苏澜接过来。掂量着手中物品的重量,苏澜有些迟疑。这簪子确实挺沉的。但她意识到,不佩戴似乎不太合适。她轻轻点头,让甘梨挑选几件简单的饰品来搭配,这时,外面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夏萍姑娘来看望姨娘了。”
张夏萍是去年和苏澜一同被买入府的,原本两人住在贾敏的后罩房,是邻居。张夏萍爱热闹,而苏澜则更受宠,两人性格不合,不太亲近。自苏澜搬到芙蓉院后,柳双燕未曾来访,魏丹烟来了六次,大多数是代表贾敏,而张夏萍仅来过一次,纯粹是走个过场。
苏澜想了想,便吩咐冬萱:“快去请她进来。”不一会儿,冬萱便领着张夏萍进来了。苏澜没有起身迎接,只是坐在原地,微笑着说:“不用多礼,快请坐。”张夏萍有着细长的柳眉和微红的脸颊,穿着香叶红的小袄,粉白的外衣,以及桃红色的长裙,她看着苏澜愣了一会儿,才低头行礼:“苏姨娘。”
由于两人并不熟悉,苏澜也保持着平常的态度,让冬萱扶张夏萍坐下。张夏萍显得有些不敢坐,苏澜便说:“我们都是服侍老爷太太的,连太太那里偶尔都有你的座位,怎么在我这里就坐不得了?”张夏萍这才坐下。苏澜随即吩咐上茶和点心。两人闲聊着,从天气聊到穿着,张夏萍却始终没有提及她的来意。
苏澜感到有些尴尬,但并不严重,她猜测张夏萍肯定比她更尴尬。她只是让冬萱继续续茶。当喝到第四杯茶时,张夏萍终于忍不住了,笑着问:“太太……又新添了两位姑娘,姨娘可知道?”“知道呀。”苏澜笑着说,“这是喜事,等她们安顿下来,你又有新邻居了,也不愁没人陪你说话了。”
张夏萍一时语塞,强撑着笑容说:“确实是喜事,但是……”苏澜等着她继续说“但是”什么。见苏澜没有追问,张夏萍只好自己继续说:“但是她们一来就是一等,而我来了一年了,还是二等,怎么好意思和她们相处呢。”说完,她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苏澜。
苏澜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说:“家里的事情,现在都是魏姨娘帮太太管理,你怎么不去找魏姨娘?”在张夏萍回答之前,苏澜又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病中,太太连请安都免了我的。专门为这事去一趟,显得我太自大了。”
张夏萍的语气明显急了,但她还是压抑着,赔笑着说:“我怎么敢让姨娘去和太太说!我听说,老爷原本不想再添新人了,还和太太——”她故意掩住几个词,继续说:“但是来姨娘这里一趟后,老爷就改变了主意……”
苏澜愣了好一会儿。原来林如海前天过来,真的和贾敏吵架了?林如海是否想要新人并不重要,但是——“本来不愿意,从她这回去就愿意了”是怎么回事?她大吃一惊,站起来扶着甘梨:“这话可不能乱说!老爷前天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连茶都没喝几口,还是昨天月白姑娘送赏,我才知道甘梨静雨的事。这种无稽之谈你是听谁说的?”
张夏萍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坐,忙站起来说:“大家都这么说……”苏澜向前一步,盯着她问:“你是听谁说的?”张夏萍开始支吾。苏澜身体一软,又坐回原位,眼泪慢慢在眼眶中聚集,握着甘梨的胳膊:“幸好太太一向明理……别人相信这些无根据的话没关系,只要太太不信……”
甘梨急忙说:“姨娘放心,太太从来不信这些闲言碎语。”张夏萍看不懂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就算不是真的,也是说……老爷宠爱姨娘……怎么是闲言碎语呢?”苏澜只是擦着眼泪。还是甘梨解释了:“夏萍姑娘,这家里是进人还是不进人,老爷太太好不好,哪里是我们姨娘能插手的?传这话的人不安好心,明显是在挑拨太太和我们姨娘!”
苏澜心中同意。确实如此!哪有夫妻吵架被外来的小老婆劝好的?她又不是贾敏的陪房魏姨娘!甘梨替她追问:“姑娘到底是听谁说的?”张夏萍似懂非懂,也觉得不太好,终于说出了人名:“是……就是霜菊姑娘说的呀!”这回轮到甘梨愣住了。
张夏萍也不是真的不懂看脸色,急忙告辞离开。苏澜还是让冬萱去送她。走出房门,张夏萍就不让冬萱送了,还要摘下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给她:“我这人向来心里糊涂,嘴上也没个轻重……”“回去吧,记得帮我转达一下,我真没那个意思……”
冬萱连忙回应:“您直接喊我名字就好,我可担不起!”
她坚持不收礼物,推辞道:“我们家夫人性格温和,还得感谢您告知那些流言是谁传的。我送您到门口。”
张夏萍只得收下那坠子,由冬萱送到院子门口,然后匆匆返回。
喝了那么多茶,得去方便一下……
方便之后,整理好衣物,她才意识到怀里还揣着一对金镯,原本打算送给苏姨娘的,没想到礼物没送成,反而得罪了人。
同样是一起进来的,苏姨娘病了半年,现在看起来越来越有主母的风范,坐在那里让人不敢直视,而她却还是老样子,连点心眼都没长。
这豪门大宅,真是处处都有学问……
……
“要不,等会儿你去问问霜菊,她听谁说的?”冬萱和张夏萍的脚步声渐远,苏澜便对甘梨说。
甘梨心乱如麻,不敢抬头,下意识地说:“不用了!”
话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连忙补充:“姨娘……就算我求您了,这件事,我们还是别追究了吧?”
苏澜凝视她片刻,笑着说:“也好。我了解你,你不会乱传这些话,霜菊姑娘和你关系好,自然也是可靠的人,肯定是无意中说出来的,不是故意的。你去问,大家尴尬,也不好。”
“是……是,”甘梨尴尬地笑,“姨娘说了这么久,累了吧?我去给您倒杯新茶。”
“茶就算了,倒杯热水吧。”苏澜起身,走向东屋,“我去看看书。”
昨天贾敏新赏的两箱书共有一百一十七本,她打算慢慢看,一本看十天,都能看三年了。
……希望如此吧。
她随手抽出一本,正是《南华经》。
也行,先复习一下高中学过的课文。
可刚开始读第一句“北冥有鱼”,她就不禁想起上辈子上学的时候。
算了。
苏澜跳过《逍遥游》,翻到下一篇《齐物论》。
怎么说呢。
虽然她有原身的记忆,但记忆和智慧显然是两回事。
以她这点文言文功底,硬看这书还真有点难……
甘梨悄悄端上水,看着姨娘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心里非常不安。
姨娘真的没怀疑这些闲话和太太有关吗?还是只是装作不知道?
她还要不要去问霜菊?
这些话,霜菊是从哪听来的,是谁让她说的呢。
太太……真的不知道这些闲话吗。
……
二月十二,是大姑娘林黛玉的生日。
虽然老爷太太担心大姑娘年纪小,受太多礼物反而折福,不让家里的人都去行礼,但有地位的管家和正院的丫头们还是少不了要送寿礼。
“姨娘”和“姑娘”们,也有给大姑娘送寿礼的体面。
苏澜找出原身做的两个香袋作为寿礼,保持了这份一般人还得不到的体面。
姨娘和姑娘送的都是针线活。
柳双燕送的和苏澜差不多,是一个荷包加一个香袋。张夏萍的是一条小裙子。
魏丹烟的礼物最用心,是一条各色缎子拼的水田小锦被,颜色鲜亮又不显得俗气,每处格子上还细细绣了四季花草,正适合四五岁的小姑娘盖。
贾敏一看就感动了,双手挽住魏丹烟:“你每天那么忙,哪里还有时间做这个,玉儿还小,过两年就用不上了,白费你的功夫。只这一次,以后再不许做了。”
说着,她搂过女儿:“还不快谢谢你魏姨娘?”
林黛玉便站在榻上,笑施一礼:“玉儿多谢姨娘。”
苏澜很努力才没让自己看向黛玉的目光太炽热。
大姑娘年纪小,平常只在屋里院中活动,原身这等“姑娘”并不随身服侍太太,很少见到大姑娘。
苏澜更是第一次看见活着的黛玉。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素面缎鞋,站在青砖地上,离榻沿有一丈多远。
她对面是心不在焉的柳双燕,时不时向西边看一眼。
苏澜知道,哥儿林青就住在正院西厢房。
她们和贾敏、黛玉之间还隔着五六个丫鬟嬷嬷。
黛玉才四岁,眉眼像极了林如海,鼻子和下半张脸更像贾敏,几乎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或许是因为过生日,黛玉穿着茜红洒金袄,松翠色百裥裙,打扮得像观音座下的玉女,虽然面色不算红润,却与原著里的“风露清愁”四个字还不相关。
是呀,黛玉还只是个小女孩呢。苏澜一边躲避着礼节,一边笑着对贾敏和黛玉说:“别这样,我可承受不起。”
她又笑着对贾敏说:“哪里会那么忙呢,一年也就两次,一次是太太的生日,另一次是姑娘的生日,怎么会累到我呢?”
苏澜的心思完全不在黛玉身上了。
确实,贾敏的生日即将到来,她还得准备礼物。
贾敏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三,林如海的是九月初六,而林青的生日则是十二月二十三……
还好,距离最近的一个生日还有半年时间。
原身留下的针线活还剩下个荷包和一个扇套。
扇套是用玉簪绿宫绸做的底,上面绣着白鹤,是原身去年准备送给林如海的生日礼物,看得出来非常精致用心,正好她今年可以用得上。至于贾敏的生日,一个荷包显得太孤单,至少还得再准备一个其他的礼物搭配。
是让丫鬟们代劳,还是她自己从现在开始苦练针线活呢?
女红她可是一点也不会!半年时间能学到和原身一样的水平吗?
苏澜开始感到忧虑。
稍微分心了一下,贾敏叫她:“今天家里不摆酒宴,苏姨娘,你先回去休息吧,别累坏了。”
苏澜连忙感谢并告辞。
在转过屏风前,她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黛玉。
林大姑娘的父母都在,父亲身居三品高位,是一地的大员,母亲雍容娴雅,全家上下一二百人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大姑娘自己才三周岁,一走动就有七八个嬷嬷丫鬟围随。
她还是先想想怎么准备老爷和太太的生日礼物吧。
贾敏总是有一半心思在女儿身上。苏澜频繁地看黛玉,最后还偏头看了一次,她当然注意到了。
等柳双燕去西厢房看林青,其他“姑娘”们也散了,她便问魏丹烟:“你看苏姨娘这是?”
魏丹烟倒是不感到奇怪:“咱们大姑娘谁不喜欢?日日都见,都看不够。她许久没见,大姑娘又长大了不少,自然看住了。”
贾敏觉得可能不是这么回事,但她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再者,苏氏看黛玉时双眼发亮,的确没有一丝恶意。
有人真心喜欢她的孩子,她自然是高兴的。
贾敏吩咐:“今天中午,给她多赏两道菜。”她对魏丹烟一笑:“和你一样。”
魏丹烟想了想,问:“不赏柳姨娘?”
“不赏。”说这些话时,贾敏并不避着女儿。
她缓缓道:“我就是要抬举她,越过柳氏。”
回到自己房里,苏澜立刻叫甘梨和冬萱帮她拆头发,换衣服,重新挽上家常发髻,只戴一朵绢花,一根玉簪,头上终于轻松了。
如果不是不合规矩,她真想直接编个大辫子,也不盘头发,那才简单轻松!
吃完早饭,她找出原身做的几件东西研究,和丫头们说:“让我自己坐一会儿,你们先歇着去吧。”
甘梨阖上卧房门,悄声和冬萱说:“我出去一趟,午饭前回来,你守着姨娘。”
“若姨娘问起来……”她沉默了一瞬,“只管说,我去贺一贺霜菊。”
冬萱笑应:“姐姐只管去。”
甘梨便到正院来。
好日子还没到,后罩房的两间新房已经布置好了。毕竟是老爷要过夜的地方,两间房里一色新家具,各色摆设齐全,撒花红帐红被,门窗都开着,且散散库房的气味。
房里没人,甘梨在门外看了一会,听见霜菊的声音:“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甘梨回头,见她发上比平常多了两根金钗,笑道:“想着贺一贺你,看看你的新屋子。”
霜菊嗤了一声儿:“呦,你还记着来贺我呢?我还以为你心向你们姨娘,早把我忘了。”
甘梨忙道:“别这么说……”
霜菊撇嘴:“走吧,这儿过几日才搬,咱们且到那边。”
两人到下房说话。
霜菊拿太太赏的点心给甘梨吃:“大姑娘生日,厨上可是下苦功了。这是一半,那一半我才拿了家去,给叔叔婶子也尝尝。”
甘梨拿了一块,啃掉一层酥皮,糖心只一点点沾进去,还是立刻甜到胃里。
霜菊给她杯热茶,笑问:“怎么样?”
“好吃!”甘梨配着茶吃完一整块,“太太专赏你的?”
“也不是。我有两盘,静雨有两盘,张夏萍两盘,柳姨娘也是两盘,魏姨娘和苏姨娘倒都是四盘,才已经有人送去了。”霜菊皱皱眉,“太太是认真要抬举她了。”
甘梨想一想,说:“不抬举我们姨娘,还抬举柳姨娘吗?”“她没孩子,又没功劳也没苦劳,她凭什么比别人强?我就是不服气!”
甘梨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她现在的幸运也是从逆境中得来的,谁愿意受那份罪?夫人要是提拔她,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霜菊却没有生气:“还说你不是偏心她呢,这不就露馅了?就咱们俩聊天,也听不得她一句坏话。”
这句话让甘梨的怒气消散了。
她叹息道:“夫人安排我伺候她,我能怎么办?”
“伺候归伺候!”霜菊说,“但别忘了夫人对你的恩惠!”
“我怎么会忘记!”甘梨急忙回应。
霜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她一块点心,耐心地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了解你吗。夫人为什么派你去芙蓉院,而不是别人?不就是因为你性格温和,不会完全偏向任何一方,不会轻易背叛她吗?再说,你在夫人那里得到的好处有多少,跟了一位姨娘,一年至少少赚十两银子,换做别人早就有怨言了。你却还能踏踏实实地伺候她半年。”
甘梨默默地啃着点心,没有说话。
霜菊也没办法,叹了口气:“按照规矩,家生子到了二十二岁就必须配对,你算算还有几年?你总得开始打算了。”
过了一会儿,甘梨才问:“你成为老爷的姨娘,真的是好结果吗?”
霜菊的眉毛一挑。
甘梨又问:“你真的愿意吗?”
霜菊笑着反问:“为什么不愿意?”
她早就有一肚子话,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我们这些家生子,本来就没有家人来赎身,又有多少人能被放出去?这十几年,也就只有伺候过夫人的几位姐姐被放出去了。偏偏我们和月白她们只差一两岁,等她们到了年龄嫁人,又有更年轻、更好的人进来,也轮不到我们做一等。以后不过是嫁给小厮,还得家里有地位的先挑,我们这些剩下的,还不如跟了老爷!”
“这话我只跟你说。”她数着,“老爷才三十五岁,正是壮年,长得又好,从不无故打骂妻妾,温柔和善,这就很难得了。——多少奴才娶了老婆还在家里作威作福,一句话不对就打人。夫人又很宽容。一年的月钱和东西不少,还能补贴家里。——你没看柳姨娘搬了多少东西回家?加起来恐怕有上千了!如果我得到宠幸,说不定还能为莲花儿和乐儿求得恩典——”
她一边说一边笑,握住甘梨的手:“说不定,还能求老爷和夫人,让你自由呢!”
……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研究,苏澜惊喜地发现,虽然原身的智慧没有留给她,但这副身体却有肌肉记忆!
也就是说,只要她用心复习一段时间,熟练掌握原身的女红技艺不是梦。
好极了!被别人看穿的可能又降低了不少!
这段时间,就借口太久没动针线,手生,糊弄过去吧。
苏澜感到浑身轻松,起身去找水喝。
冬萱在外间听到动静,急忙敲门询问:“姨娘有什么需要吗?”
苏澜放下水壶:“给我倒杯热水。”
冬萱拿着水进来,汇报说:“刚才夫人派人送了四盘点心,我说姨娘在休息,没敢打扰。”
苏澜急忙说:“怎么不叫醒我?”
冬萱急忙解释:“姨娘请放心,只是两个婆子送来的。再者,我看——”她突然停住。
苏澜一顿,手指轻抚茶杯,轻声问:“你继续说。”
冬萱突然不敢直视姨娘,慌忙低头:“按照、按照我看,姨娘现在,已经不必这么小心谨慎了……”
苏澜:“你继续说。”
冬萱鼓起勇气,继续说:“虽然姨娘周全恭敬是好事,也是应该尊敬夫人的,但这样太过了,让人觉得姨娘太好说话,难免会让人放肆。如果有人欺负到姨娘头上,夫人自然会公正处理,但为了一点小事去找夫人也不好,也会让人议论。不如先让人知道姨娘不是好惹的,避免将来的许多麻烦。这、这也是我的一点浅见——”
“你说得有道理,都是为我考虑,我知道。”苏澜笑了,轻声问,“但你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冬萱的嘴唇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
苏澜没有为难她,又问:“你甘梨姐姐呢?”
冬萱肩膀一沉,结结巴巴地说:“甘梨姐姐说去祝贺霜菊姑娘。”
“好的,我知道了。”苏澜说,“把点心端来,你每种拿两块去吧。”她笑着问,“你家里还有几个孩子?拿去给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分分。”冬萱微笑着向苏澜分享了她的家庭情况:“家母常在院内洗衣,您应该见过她。家父则在东边角门负责守卫。我有一个妹妹名叫小雀,今年才九岁。我三叔在主人院里服务,而二姨娘则在碧荷院。至于大舅舅和大舅母,他们住在京郊的庄园里。”
苏澜似乎在与她闲聊家常,便问道:“那你二叔呢?”
冬萱轻笑回答:“我二叔没能长大,很早就去世了,家里都不提这事。我也没有见过他。”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苏澜沉默了一会儿。在富贵人家,婴幼儿的夭折率都高达两三成,更不用说普通百姓和仆人家庭了。
冬萱将一些点心包好,不再多拿:“您还未尝过这些点心呢。”
苏澜随意拿起一块栗子糕品尝:“也好,留一些给你甘梨姐姐。再给咱们院里的人每人分两块,让大家也尝尝甜头。”
芙蓉院里还有两位负责粗活的婆子和两位小丫头,负责打扫和跑腿。
“我现在不需要帮忙,你快去快回。”苏澜对冬萱微笑,“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
在大姑娘的生日之后,紧接着就是两位新“姑娘”的生日。盛霜菊的生日是二月十五,许静雨则是二月二十。家中有喜事,每次太太都会赏赐菜肴,而且每次都是四道。
苏澜无需特别打听,便知道只有她和魏丹烟得到了四道菜的赏赐,而其他人——柳双燕和另外三位“姑娘”——都只有两道。这种明显的“优待”,在三月初一苏澜去请安时,便看到了效果。柳双燕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苏澜请安完毕后,站在柳双燕对面,毫不畏惧地回视。瞪瞪瞪!难道就你有眼睛吗?
柳双燕一开始显得有些困惑,似乎没想到苏澜会这样回应,随即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这时,贾敏开口:“没事的话,大家都回去吧。”
苏澜先收回目光,不理会柳双燕,行礼告辞。贾敏却叫住了她,笑着说:“今天上午大夫会来给你诊脉,你先休息,等下午再说。”
苏澜连忙表示感谢。贾敏为她请的都是杭州城内最好的大夫,上门看诊的费用至少一两银子。幸运的是,她的医疗费用都是由官府承担的,否则她可能会因此破产。
苏澜离开后,柳双燕还在犹豫不决,露出哀求的神色:“太太——”
“青儿昨天才退烧,我刚去看了他,他还没恢复精神。你去看他,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抱着哄叫姨娘,只会打扰到孩子。”贾敏的声音轻柔,但语气严肃,“那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希望他好。”
柳双燕的身体一颤,眼泪随即流了下来。她不敢大声喊冤,只能低头掩饰自己的怨气,默默地退出去。贾敏则愁容满面地向后仰靠:“阿弥陀佛!现在我倒成了不让他们母子相见的恶人!”
魏丹烟忙扶住她,拿软枕给她靠着:“少爷一出生,大家都说他活不长,不是太太抱来照顾,他怎么可能长这么大?那是她糊涂!太太别为这种糊涂人生气,伤了身体。有空不如多教小姐几句诗。”
趁小姐还没来,她低声笑道:“老爷本来就很忙,有了新人,就更想不起她了,就随她去吧。”
“苏姨娘!”
苏澜刚走出正院转了个弯,就听到张夏萍的声音,只好停下等她。没办法,谁让她还走不快呢。
张夏萍抱着琵琶,急匆匆地走过来,笑着说:“姨娘平时不出门,一定很无聊。我在屋里也不好多弹,不如去陪陪姨娘?”
看着她红润的脸庞,苏澜真的很羡慕!同样是给贾敏请安,她刚走出来几步,张夏萍就已经冲回屋抱起琵琶追上来了。
想起张夏萍那专业级别的琵琶演奏,苏澜确实心动了。但是……无功不受禄。
她先婉拒:“太太刚才说上午有大夫来,不方便招待你。”
张夏萍的脸色一沉。
苏澜上前一步:“我知道你的心事。但是分例、名分这些……我确实不好多说。这几天我为你想了个办法:家里的杂事,太太都交给魏姨娘管,你的分例,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吗?你害怕和她说话,你隔壁的静雨以前是她的手下,她们有四五年的交情,你请静雨帮忙不是更好吗?”
张夏萍还是犹豫不决。
苏澜笑道:“我以前觉得静雨性格很好。你这也怕,那也怕,自己不敢开口,难道天上会掉下神仙来帮你说话吗?”
甘梨扶着苏澜继续回房,回头看张夏萍还站在原地。
她喃喃道:“姨娘……”
“怎么了?”苏澜问。
甘梨答应了一声,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她的要求。“只是……从没见过姨娘这样。”
苏澜只回她一个笑。
她和原身,本来就是不同的人。
-
季春,天气越发和暖,衙里畏热的官员已经换上了夏衫。
春耕时节,衙门比平常忙。林如海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索性便在书房用饭。
饭毕,管家来问:“老爷现在去看太太?”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是确定的,可今日,林如海罕见地没有立刻吩咐下去。
去见敏儿,今晚又会被推到谁屋里?
昨日是许静雨,今日又该是盛霜菊了。
或许是张夏萍?
林如海愿意尽力满足妻子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
可接连半个月与不大中意的女人相处过夜,他也着实厌了。
“去——”他脑中闪过一张清丽安静的脸,“去芙蓉院。”
管家愣了片刻,才忙请示:“那先差人去芙蓉院知会一声……”
“不必。”林如海站起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先叫人去说,消息各处一传,恐怕又要有事。他直接去了省心。
“走吧。”
芙蓉院外的白玉兰已经落尽,院内和四周再没当季花卉。虽然天气晴好,可朔日无月,也没有夜色可赏。
再等半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她的身体再好些——
用罢晚饭,苏澜早早梳洗完毕,令冬萱多多地点几盏灯,在灯下练字。
现在她打发时间的选项有三个:抄经练字、看书、练女红。
油灯烛火点再多,也比不上一个电灯泡的亮度,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做针线,无疑会很伤眼睛。在这时代近视了,可没有满大街的眼镜店能配镜,更没有现代医院、医生做手术。
但现下还不到晚上七点,什么都不干,只等睡觉太无聊了,所以还是练练字吧。
她不缺笔纸用,可以开始写大字了。大字才能练神。
甘梨和冬萱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亮光,围在她附近一起做针线,一个做的是她的里衣,一个做的是她的鞋……
苏澜让冬萱再点两盏灯,放她们旁边。
甘梨忙说:“我们够了,不用添了。”
苏澜笔下没停,收紧腹部,努力把竖行写得更好:“我说添就添。”
甘梨:“可……分例里的灯烛——”
苏澜:“放心用,分例没了拿钱买。眼睛熬坏了拿什么买?”
甘梨不再说话,答应一声“是”,便和冬萱一起又拿出两支蜡烛点上,一人分一支,放在附近。
屋里的确更亮了。
“你傻笑什么?”甘梨指指脸,用口型问冬萱。
“姐姐也在笑!”冬萱也用口型回。
甘梨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她确实在笑。
她看看冬萱,又看看姨娘,捡起里衣才扎了两针,忽然听得院中一阵动静,竟是院门开了。
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细听动静。苏澜又瞥向时辰钟。
晚上七点四十二。
一个婆着急忙慌跑过来,在窗边回:“姨娘,老爷来了!”
苏澜稍稍抬高声音:“知道了。”
她放下笔,走到堂屋门边,来不及多想什么,林如海已经到了。
甘梨打帘子,请他进来。
夜里还有些凉,帘子一掀,冷风吹进来,苏澜先打了个哆嗦,没来得及行礼。
冬萱见了,暗暗后悔:
该快些给姨娘拿个斗篷的。
林如海也发现了她身子在抖,忙迈进来把她往屋内牵:“别行礼了。”
他看苏澜头发半散着已梳顺,无一丝珠饰,连耳环都摘了,便知她已准备睡下。又想到她尚在病中,便有些后悔,不该这时候来,倒扰了她。
可人已到了,若转头再走,只怕对她更不好。
明日家中又该多出多少闲话。
他不喜家中有太多人,便有此缘故。
苏澜见他穿的是家常衣服,神情也不像上回过来那样带着恼意,便先引他到东侧间榻上坐,笑问:“老爷用过饭了?”
林如海:“用过了,你不用忙。”
苏澜在另一侧坐下,继续问:“天晚了,老爷是喝茶,还是喝水?”
她每天午饭后就不喝茶了,他想喝茶得现泡。甘梨端着茶壶一脸紧张。
林如海:“就倒杯水罢,别折腾了。”
苏澜笑道:“老爷体贴我们。”眼神示意甘梨尽快。
“太太送来的书,我看了两本,有几处不大通——”她主动给大领导汇报学习进度,“老爷教教我?”
“去拿来。”林如海端起水杯,轻啜一口,心中的郁闷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他意识到,来到这里确实是个好决定。
苏澜取书的同时,林如海也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书案上她书写的字迹上,忍不住笑了:“看来我又打扰你练字了。”
这次比上一次进步了,至少字迹没有超出纸张边缘。
苏澜抱着书转过身,笑着说:“原来你注意到了。”
她的话语中没有责怪,只是日常的玩笑,但林如海沉思了片刻,还是开口:“你住的地方比较远,提前派人通知你,是怕路上出意外。”
苏澜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担心有人在路上拦截消息。
这是在说柳双燕吗?还是包括其他人?
林如海接着问:“你通常什么时候休息?以后太晚我就不来了。”
苏澜心中计算着时间与时辰:“一般最晚戌时一刻就休息。”每晚八点一刻就上床,非常规律。
林如海:“难怪你的院子门关得那么早。”
他接过书,微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你可以问一个问题,剩下的下次再问。”
苏澜赶紧问道:“‘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句话怎么理解?”
文化基础薄弱的她读这种深奥的文章确实有些吃力!
她的家庭教师同时也是副省长,平均下来一个月也教不了她几分钟。
不过她读书并不是为了考取状元,尽力就好。
……
一个问题解答完毕,甘梨和冬萱已经准备好了供林如海洗漱的热水。
看到林如海没有离开的意思,苏澜主动问道:“需要我帮你准备吗?”
林如海点头。
苏澜开始回想原身是如何服侍他的。
她一直尽量避免窥探这些记忆,但现在是工作需要,没办法。
有了两个丫头帮忙,苏澜不必亲自做每件事,只需在旁边递水杯、毛巾,然后帮他脱衣。
她脱过一些男人的衣服,但脱古代男人的衣服还是第一次。
正当她准备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努力不暴露自己的生疏时,林如海轻轻挡住了她的手:“你休息吧,先躺下。”
苏澜突然觉得他的面容更加迷人了。
难怪原身对他如此着迷。在这种身份悬殊的情况下,他的温柔体贴确实会让人沉溺……想要更多。
苏澜听话地钻进被窝,看着林如海自己脱衣泡脚,心中想着,如果他一会儿不顾她的身体情况非要做些什么,她该如何拒绝?而且,多了一个人在身边,她能睡得好吗?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睡眠太重要了!
然后,她就睡着了。
既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紧张到失眠。
可能是因为,再次死亡的可能性确实在远离她。
一觉睡到第二天被吵醒。
她睁开半只眼睛,看到屋里灯火通明,听到衣料摩擦声和水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努力伸出一只手,问:“林如海?”
旁边似乎静了静,又似乎没有。
林如海微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你继续睡。”
他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帮她拉好了床帐。
随着门的开关,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卧房外,帐外的灯火也都熄灭了。
苏澜盯着看不清的帐子顶想了一会儿,继续睡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
她还是选择了最轻的耳环戴上,吩咐甘梨:“等吃早饭的时候,你去替我回复太太,说:因为太太的恩典,允许我平常不必去请安,今天我就没有去。如果太太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
-
正院。
盛霜菊在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反复照镜子,才赶到太太房中问安。
她还是和许静雨、张夏萍一起走。往常在三人中,都是她先说几句闲话。今天她实在没心情说话,许静雨和张夏萍也没敢问她什么,但她就是觉得她们一定在心里嘲笑她!
太太接纳她们,是为了给老爷生儿育女。先是她五夜,然后是许静雨五夜,接着是她们轮流来。
昨晚本该轮到她。
但老爷没来。
老爷去了芙蓉院。去看一个还不能服侍过夜的人!
昨晚盛霜菊先是生气:
以前看不出苏姨娘有这种狐媚功夫,这样都能把老爷勾引过去。
接着是慌张:
难道是她什么地方让老爷不高兴,让老爷厌恶她了吗?
最后,她感到害怕。
她平时服侍太太,只看到老爷对太太百依百顺,怎么忘了,老爷才是家中的主人。太,确实不是老爷所钟爱之人。
老爷若是真心不喜欢某人,打算赶走对方,太太也无权干涉。
盛霜菊苦思冥想了一整夜,却始终想不出自己有何过错。
当她站在太太面前时,太太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似乎完全没把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这让盛霜菊感到稍许安心。
但紧接着,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服气的情绪。
“都这个点了,苏姨娘怎么还没来请安呢?”她边说边偷偷观察贾敏的反应。
贾敏瞥了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魏丹烟。
魏丹烟笑着回应:“是太太特意给她放假,平时不需要来的。你……怎么不记得了呢?”
盛霜菊从魏姨娘的笑语中听出了一丝警告,连忙低头认错,但心中却充满了疑惑和不满。
她明明是在为太太抱不平。
贾敏感到轻微的头痛,便让姬妾们比平时更早地散去。
魏丹烟俯身给她按摩穴位,笑着说:“太太何必为这些小事烦恼呢。”
贾敏摇摇头,叹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霜菊竟然有点固执呢。”
魏丹烟心里也觉得无奈。
苏姨娘一心向着太太,太太也有意提拔她,她们都是太太的人,霜菊却在太太面前挑拨离间,还当着柳姨娘的面。
她安慰贾敏:“小姑娘年轻不懂事,多教教就好了。”
贾敏叹气道:“是我近年来精力不足,连身边的丫头都疏忽了。”
魏丹烟继续安慰:“当丫头时个个听话,现在飞上枝头,性格各异也是正常的,怎么能说是太太不会看人呢。”
她又按摩了一会儿,贾敏就让她停止:“算了,一件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丫头不称心就再挑选,大不了再买。
魏丹烟便问:“那苏姨娘那边——”
贾敏按了按眼角。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笑着说:“老爷在外辛苦,回到家,难道还不许他去看看喜欢的人吗。”
人是她自己挑选买进来的,又能怪谁呢。
-
苏澜只用了一顿早饭的时间,就做好了随时迎接林如海的准备。
拿着高薪酬,享受着高福利,不可能一点活都不干。
她听着张夏萍弹奏的琵琶曲,心想,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她都无法辞职。
但接下来的五个月,林如海都没有出现。
先是春夏之交的长时间干旱。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到了丰收的季节,天公却不作美,又是连续的暴雨。
直到快到中秋节,林如海才稍微有了点空闲,在家休息。
等他休息了一天,气色逐渐好转,贾敏才笑着问:“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今天你想先和谁团圆?”
林如海心里有些郁闷,笑着说:“好不容易在家待两天,太太怎么只知道想着她们,不知道也心疼心疼我。”
贾敏笑着说:“是我不好,只希望老爷能多关心玉儿。”
夫妻两人静静地坐着,屋里服侍的人都不敢大声呼吸。
最后,还是林如海先开口。
他问的是:“最近有没有大夫给苏氏看过?她怎么样了?”
苏澜正在小花园里散步。
林府的小花园位于整个府邸的东北角,大约有四个半芙蓉院那么大,有流动的水,有假山,有一堂、一阁、一楼、一亭,绕行一周大约需要六分钟,如果认真逛一圈,大约需要半个小时。
就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小花园,苏澜在四月底第一次逛的时候,也足足休息了三次才走完。
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
甘梨先和婆子把坐垫铺好,请苏澜和张夏萍坐下,然后自己扶着廊柱坐下,用帕子当扇子扇风:“我现在越来越跟不上姨娘的步伐了。”
苏澜笑着说:“你手里还拿着东西呢,自然比我累。”
张夏萍笑着说:“姨娘现在身体好多了。”
苏澜也很惊讶于原身本来的身体素质,如果没有好的基础,她不可能仅凭简单的散步就恢复到这种程度。
不过贾敏买原身本来就是为了“开枝散叶”,身体不好的人不会被选中。
张夏萍仔细看着苏澜的脸,又感叹道:“姨娘每天都这样走,竟然一点都没晒黑。我偶尔来一次,都担心会变黑。”
苏澜指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说:“每次都是太阳不大的时候才来,选择阴凉的地方走,多拿伞挡一挡,自然不会有事。”
张夏萍稍微靠近她,笑着问:“昨天大夫又来了,不知道他怎么说?姨娘的病假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苏澜笑着说:“那要看太太的安排。也许太太疼我,允许我继续偷懒呢。”
林家主母很宽厚,侍妾该做的晨昏定省只保留了早晨请安,不必夜间去服侍。但早晨请安也是除非特别说免了,否则无论酷暑寒冬,一天都不能耽误。这种没意义的工作当然是能躲一天是一天。而且,随着病假的结束,她终于可以继续“侍奉”林如海过夜了。
为了生存,她必须接受自己的身份和这个时代的规则。尽管她对于与林如海共度夜晚并无太多情感投入,但她在前世就不愿生育,更别提在这医疗条件落后的今生。
她暗自祈祷,希望林如海直至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子嗣。
即使情况有所变化,他真的有了除了黛玉和林青之外的孩子,她也希望那不是她所生……
苏澜向张夏萍发出邀请:“等会儿来我家吃饭吗?”
反正她的饭菜总是吃不完。甘梨和冬萱既不能也不愿与她同桌共餐,有张夏萍的陪伴会热闹许多。
最关键的是,由于她的病假尚未结束,厨房送来的都是清淡的菜肴。如果张夏萍一同用餐,她的饭菜也会送到芙蓉院。作为一等丫头,她们的份额是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林家没有人会克扣姨娘和“姑娘”们的饮食,荤菜都是上等的,苏澜还能趁机享用一些红烧肉之类的美食……
张夏萍也偏爱芙蓉院的清淡口味。
这正是互惠互利,合作共赢的典范!
张夏萍高兴地接受了邀请:“我又沾了姨娘的光。”
随后,她的话题又转回到林如海的后院,先是看了甘梨一眼,然后轻声说:“姨娘可别偷懒了。老爷已经快半年没进后院了,如果他第一次去的是别人那里,让她再得意起来,她又要开始搬弄是非了。”
“她本来就对姨娘心怀怨恨!”张夏萍自认为是真心为苏姨娘着想。
再说,盛霜菊在还是丫头的时候就已经目中无人,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如今她也成为了通房,还自认为与众不同,无论是领份额还是接受赏赐,事事都要抢先,院里的小丫头和婆子也更加奉承她,无论是打水、端菜还是扫地,都优先满足她,难道就因为她曾经服侍过太太吗?
可惜老爷对谁的宠爱,太太也无法左右。
张夏萍满怀期待地看着苏澜。
苏澜说:“这也得看老爷和太太的意思。别操心这些了,好好休息,然后和我一起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张夏萍只好说:“姨娘真是太好说话了。”
苏澜转而谈论起秋冬的衣裳:“我去年的裙子短了一寸多,即使放量也不够穿了,看来得重新做了,真可惜了那块好布料,你的呢?”
她这一年竟然还在长个。吃得好睡得好,大概又长了五厘米。
张夏萍羡慕地说:“我去年也长了,但今年没再长。”
苏澜说:“那你还是比我高一个头呢!”
张夏萍是个典型的高挑美女,腰细腿长,每次远远看到她走来,摇曳生姿,苏澜都觉得赏心悦目。
两人站起来比身高,也让甘梨加入比较。
甘梨发现自己也长高了半寸,惊喜地说:“难道是因为姨娘的福气?”
想到多晒太阳有助于长高,苏澜厚着脸皮接受了这份赞美。
三人和婆子一起往回走。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冬萱和正院的一个二等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冬萱笑着说:“老爷晚饭后来芙蓉院,姨娘快准备一下吧!”
张夏萍一喜:老爷果然喜欢姨娘!
她压抑着淡淡的失落,笑着说:“姨娘忙,我就不打扰了。姨娘快回去准备吧。”
-
正院。
听完丫头的汇报,贾敏笑着说:“我说得没错吧。今天天气不错,太阳也不大,苏氏肯定和张夏萍在花园里。”
林如海也笑着说:“现在她们两个关系倒是不错。”
贾敏笑着说:“你那么忙,她们整天闷在家里,当然要在一起解闷了。张夏萍还会弹琵琶给苏氏听呢。说起来她的琵琶弹得真好,老爷都没听过几回。”
林如海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言辞,然后说:“她弹得多了,会打扰你休息。”
通房的屋子离这里太近了。
贾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头说:“我明天就给她们换屋子,换到远一点的地方,也会更宽敞,这样老爷也能更舒适……”
林如海闭上眼,长叹一声:“敏儿!”
贾敏只是低着头。
林如海挥手,让站在旁边的丫头们离开。
他两手放在膝上,腰背挺直,看着妻子说:“敏儿,只要你说不愿意,我绝不会去找别人。家里的这些人,也可以都散了。”
贾敏的肩膀沉了下去。
她很想追问:
那些给你生了儿子的柳双燕也能散了吗?
那些让你喜欢到……即使不能行房,也要去看她、陪她过夜的苏澜,今天第一个想到的苏澜,也能吗?
两人僵持着,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影子已经静静地站了很久。
林黛玉蜷缩在乳母的怀里,把脸埋起来,轻声说:“嬷嬷,我们先回房吧。”吃了个六分饱,甘梨和冬萱就匆匆忙忙地催促我去洗澡。
秋天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不像夏天那样,洗完头发很快就能干透。她们没给我洗头,却用加了玫瑰露的刨花水从头到尾给我梳了三遍才重新挽上,每根发丝都浸透了香气。
婆子丫头们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挑水倒水,有的打扫院落。芙蓉院因为这一句话变得热闹非凡。
甘梨和冬萱还想给我上妆,但我坚决拒绝了。
太刻意了。
我的脸和她原本的一样,更适合素净些。
况且,林如海喜欢“苏澜”什么,我当然明白。
林如海说要来,我再练字等着也显得刻意。于是我让点起比平常还多两倍的灯,找一本字最大的书看。
等到快八点,林如海还没来。
看甘梨第三次扎到手,我无奈:“好了,你去告诉柳三家的,再过半个时辰老爷不来就关院门睡觉。”
甘梨:“姨娘不等了?”
我:“只让她们警醒些,老爷真半夜才来,别关门外就好。”
见甘梨还要说话,我截住:“冬萱,你去拿两盘点心来一起吃,都饿了吧?”
甘梨只好听命。
冬萱也站起来,端来点心,又把灯芯一一挑亮。
我笑问:“你怎么不急?”
冬萱回:“姨娘都不急,我也不急。”
我赞:“好丫头!等你甘梨姐姐回来,多多拿点心喂她吃!”
甘梨回来,冬萱果然一个接一个点心喂她。甘梨吃得两腮鼓起来,追着冬萱打。
我发笑,熟练找出一块枣泥酥填肚子。
晚饭没吃饱,等太久真的等饿了。
林如海要来是贾敏的丫头传的话。人这时候还没来,他们两口子在搞什么?
额,她确实是他们PLAY的一环?
我吃完两块点心,灌一杯茶,重新擦牙漱口,八点四十了。
冬萱和甘梨还在边服侍边闹。
我决定:“收拾了准备睡吧。”
两个丫头的笑声顿时都停了。
我悠悠道:“可别叫我还没当娘呢,先学哄孩子睡觉。”
冬萱用胳膊碰碰甘梨的,小声说:“姐姐,原该是我们宽慰姨娘,怎么成姨娘宽慰我们了?”
甘梨抿抿唇,打起精神去铺被子,让冬萱灌个汤婆子来。
天冷了,别叫姨娘夜里冻着。
已经过了我平时睡觉的时间,丫鬟们安静地忙碌着,我坐在榻上,看烛光摇曳,不觉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我听到几声惊呼。睁开眼睛时,人已在林如海怀里。
卧房门阖上了。
他的亲吻来得又密又急,我环住他的肩头承受。
这具身体在接纳他,迎合他。我把一切停在喉咙口,细细体会每一寸感觉。
她不是很喜欢在别人能听到时发出声音。
可他显然没有这份顾忌。
……
许是素了太久,看她尚能承受,他竟重整旗鼓。
……
将三更了。
……
第二天睁眼,天色已明,林如海不在芙蓉院。
冬萱面上有掩不住的恼意,不管甘梨在旁边扯她,梗着脖子回:“还不到五更,正院就来人说大姑娘病了,把老爷给请去了!”
黛玉病了?
想到黛玉至少能平安活到十五岁,我很淡定:“本来就是大姑娘最重,别说五更了,就是三更四更,老爷慈父之心,也得去啊。”
品味完昨晚,我开导冬萱:“别忘了我的身份,又是谁救了我,一直庇护着我。再者,太太是何等人,怎会拿儿女玩笑?你一心为我,可也别想左了。”
冬萱想了想,垂头应是。
甘梨才松了口气,就被我交与一个任务,往正院请示太太,她是否该去请安。
-
贾敏道:“这几日不必了,让你姨娘中秋后再每日过来。”
甘梨领话而去,她定神一想,吩咐魏丹烟:“快去查是谁到芙蓉院叫的老爷!”
玉儿一病,她慌了神,看如海来了只想着和他商量请医问药,没细想他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她没让人叫,是谁敢自作主张?
幸好苏氏明事理。不然,打发人容易,只怕与如海又起隔阂……
心里装着事,贾敏没心思和姬妾说话,人进来便令散了。
有人却没走。
在贾敏的神色彻底转冷之前,柳双燕下跪求道:“太太这里忙,我把哥儿接去两日,也算帮太太省心了,求太太·恩准。”父亲生前深受当今皇上的信任,是近臣中的佼佼者,而外祖家也是开国的功臣之一,母亲则是尚书的嫡亲女儿。她自幼便受到母亲的亲自教导,随着年岁渐长,家中还特意请来了宫中的女官来教导她的言行举止。待到成年时,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京城,人人都称赞她是贵族女性的楷模。如果不是因为婚事早早定下,她几乎被选为皇子的妃子。
成婚后,她担任了十余年的家庭主妇,无论丈夫的职位如何变化,她总是平静地陪伴在他身边。在外界,她广结善缘,尽管近年来体力有所下降,家中事务多由丹烟打理,但一切仍然井井有条。
母亲和保姆们都说,贵族女性应当保持平和的心态,不应轻易动怒。这些年来,她也做得很好。除了对父母和黛玉的情感,她很少对外界的人或家中的仆人生气。对于那些违法乱纪的人,她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想要不顾形象地责骂一个仆人。
“哦?你是在说我省心了?”贾敏冷冷地看着柳双燕,“你的意思是,如果小姐生病了,我就不管少爷了吗?”
“我——”柳双燕吓得满头大汗,“我不敢!”
“出去!”贾敏用力拍了一下炕桌,“回去好好想想你的话!想明白了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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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生病多日未愈,林家连中秋节都没能好好庆祝。没有举办酒宴,只是各房分发了酒菜、西瓜和月饼。
家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苏澜也停止了每天去小花园锻炼的习惯。
正好天气渐渐变冷,洗澡不如夏天方便,等明年天气暖和了再继续锻炼吧。
苏澜只吃了一碗西瓜最甜的部分,将她分到的三个西瓜分给了院子里的人,又将酒菜和月饼都分了出去。
贾敏对她越好,她就越能用这些东西来赢得下人们的心。从这个角度来看,讨好贾敏是稳赚不赔的。
再说,哪个工作不需要早起打卡呢?
带着一丝忧郁的心情,苏澜迎来了她病休结束后的第一天。
在去正院的路上,甘梨几次欲言又止。苏澜猜测甘梨是担心她和盛霜菊发生冲突。
自从“苏澜”来到林家,盛霜菊就一直对她抱有敌意,即使冬萱没有明说,苏澜也并非没有察觉。但一方面,盛霜菊还没有采取行动;另一方面,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女在苏澜眼里还是个未成年人;再者,主动挑衅并不符合“苏澜”一贯的形象。但明知别人不友好还笑脸相迎又显得太好欺负了。
因此,苏澜采取的策略是装作不知情。
什么?盛霜菊对她不满?她不知道啊!
反正盛霜菊不会主动来芙蓉院找她,除了请安,她和盛霜菊也没什么私下见面的机会。
至于在贾敏面前,盛霜菊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吧。
所有姬妾的住处中,芙蓉院离正院最远。苏澜在正式回到岗位的第一天特意早起,比往常朔望日请安的时间还要早一刻钟多,争取不成为最后一个到达的人。
但……她还是失败了。
魏丹烟每天一起床就会跑到正院,没有人比她更快。然后是住在后罩房的三位姑娘,最后是柳双燕。
而柳双燕被禁足了。
苏澜成为了最后一个打卡的人,发现盛霜菊竟然也不在?
贾敏简短地训诫她说:“你既然已经好了,以后侍奉老爷不得怠慢。”
苏澜屈膝行礼:“是,我一定全心全意地服侍老爷和太太。”
贾敏说:“你是我特别看重的人,在家里已经一年多了,举止得体、言行合宜。以后也不得挑拨离间、无事生非。最近柳氏和盛氏的行为不当,都被禁足一个月,你应当引以为戒。”
苏澜连忙答应:“是。”
贾敏:“好了,都退下吧。”
魏丹烟留了下来,柳双燕不在,剩下的人中,是苏澜带头告辞。
刚走出堂屋门,张夏萍就急忙靠了过来。苏澜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再说。
苏澜先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张夏萍从后面赶上来,悄悄地说:“那天十三,不是太太派人去叫的老爷,是盛霜菊自作主张。太太查出来后,非常生气,还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这几天姨娘不出门,太太非常生气,我也不敢去。盛霜菊这几天在屋里哭得很伤心。”
苏澜:“幸亏有你,不然我既害怕,又不敢打听。”
张夏萍也感到惊讶:“从没见过太太那么生气。”
苏澜大力赞扬贾敏:“太太公正严明,只要我们守好本分,就没什么可怕的。”
她停下脚步,送张夏萍离开:“现在不好请你来,等大小姐好了,我们再一起吃饭。”
张夏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到房间,苏澜才把盛霜菊做的事情告诉了甘梨。
甘梨直接吓得脸色苍白,又因为事情关系到苏澜,差点当场跪下。苏澜拦住了她,轻声说:“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我从未将你们视为一人。别说夫人一向宽厚,既然已经惩罚过她,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如果将来再有错,你是选择整天吓唬自己,还是好好履行职责?你和冬萱轮流陪我出门,你总是不高兴,难道想让他人以为你对夫人心存不满吗?”
她继续劝慰:“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说不定她将来还需要你的帮助。”
甘梨哽咽着:“姨娘……”
苏澜递给她一块手帕:“哭够了就自己去洗把脸,我们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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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底,大夫宣布大小姐已经完全康复。
全家这才稍微放松了两天,夫人便去参加了浙闽总督夫人举办的赏菊宴,不料被风吹了,加上连日来的劳累,病倒在床上。
正院的丫头来到芙蓉院传达夫人的意思,说夫人取消了所有人的请安:“夫人不想见人,姨娘也不用去,也不用送饭菜、针线等物,夫人一概不收。”
等人走了之后,苏澜问甘梨:“以前是谁送这些东西的?”是不是贾敏送得烦了?
甘梨回答:“姨娘来之前,那位李——李姑娘,更得老爷欢心,柳姨娘便刻意讨好夫人。自从大小姐出生后,夫人身体就不太好,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柳姨娘就会赶去照顾,又是亲手做的汤,又是绣的经文,花样繁多。后来她自己怀孕了才停止。”
苏澜说:“真看不出来,柳姨娘和夫人以前是这样的关系。”
甘梨说:“听姐姐们的嬷嬷们说,夫人其实很烦,只是不好太让柳姨娘丢面子,怕她受惊伤身才随她去。可惜夫人这么宽厚,柳姨娘生了儿子后,竟然变了,竟敢那样和夫人说话。”
苏澜问:“儿子快满两周岁了,一次都没去过柳姨娘的房间?”
“哪敢啊!”甘梨叹气,“柳姨娘的房间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儿子?恐怕抱过去不到一天就会出事。”
苏澜:“让照顾的奶妈和丫头跟着去也不行吗?”
甘梨偷偷地看了苏澜几眼:“姨娘……是担心——”
苏澜连忙说:“别瞎猜,我只是随便问问。”
甘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犹豫着劝道:“儿子女儿能在夫人身边养着,才是好事。像柳姨娘那样的人,只要儿子好好的,夫人也随她去看,也从不禁止儿子叫她。”
苏澜笑了:“这个我当然明白。”
甘梨终究没敢再深入劝解,只是说:“姨娘如果能早日有个孩子,也算是终身有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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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既然生病了,老爷的生日就没举办宴会。
苏澜本以为自己准备的玉簪绿白鹤扇套可以省下来,明年再用,但在林如海生日后的第四天,他来到了芙蓉院。
苏澜只好将扇套呈上,恭贺老爷生日快乐。
夫人这次的病势颇为严重,林家各处房中都点起火盆时,夫人还没完全康复。
偏偏一入冬,大小姐和儿子又相继感冒了。
大小姐还好,只是咳嗽几声,儿子却发起了高烧。
苏澜听甘梨打听来的,说林青昏昏沉沉地喊着“娘”,贾敏四更天都亲自起来去哄。
甘梨把这些情况告诉苏澜,她明白甘梨的用意。甘梨是想让她早日接受“夫人养孩子才最好”的现实,以后如果有了子女,不要闹得不好看。
——她的小命可还在“夫人”手里。
听着甘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苏澜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迷茫。
她本不想要孩子,但她是否会怀孕、是否会生产,并不是她能决定的。
没有任何避孕手段,一旦同房就有可能怀孕。
万一,她说的是,万一。
万一她真的怀孕了,她会舍得把孩子给别人养吗?
贾敏想要养,她有资格舍不得吗?
苏澜严格地计算着日子等待月经的到来。
她甚至开始一边抄经一边祈祷菩萨保佑她一生无子无女。
在没有其他方法的情况下,不花钱的迷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进入冬月,夫人和大小姐终于都康复了。
苏澜抱着手炉去请安。
和大家许久不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
贾敏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里竟然还有红血丝。
——苏澜从未见过她这样不加掩饰的憔悴展示给姬妾看。
魏丹烟眼下发红,是因为熬夜照顾贾敏吗?
柳双燕似乎也瘦了一点点。
盛霜菊低着头,苏澜看不清她的正脸。
只有张夏萍还和原来一样。
一般来说,人齐了后,林家妻妾的晨间例会只有三到十分钟。
苏澜在心里数秒。
数到五百出头,贾敏关怀完了侍妾们近来的日常。始等散会,众人纷纷打算吃饭去。
但贾敏却示意姬妾们留步。
她的目光落在柳双燕身上,其他人也不由得跟着看向她。
柳双燕似乎想要用眼神回击每一个人,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这么做。
苏澜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青儿昨晚一直在找你呢,”贾敏对柳双燕说着,还不忘露出一个微笑,“等会儿你去陪陪他吧。”
柳双燕先是惊喜交加地答应了。
接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青的病情严重了。
这次不再是那种一年里会出现十次,让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哥儿又病重了”,而是真正的病危,离“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也不远了。
一个月内,杭州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请来过林家。家里人只要不傻的,早已有所准备。
这么大的动静,直到太太明确表示“哥儿病重”,旁人才能开始或真心、或假意地为林青感到伤心。
苏澜不清楚,这么多大夫来来去去,柳双燕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是真的没有往林青快不行了的方向想?她可是林青的亲娘啊,当时屋中所有人里,竟也是她最后知后觉。
“柳姨娘在哥儿屋里待了一天,听说连一口饭都没吃。”甘梨一边扎着花,一边说着她听来的消息。
“毕竟是做娘——”苏澜及时改口,“做姨娘的。”
她面前是今年新做的秋冬衣裳,一半的颜色、花样较为素淡,另一半也不全是大红大绿,但到底亮些。
苏澜:“这些鲜亮的等过年再穿。这些日子千万不要拿错了。”
哥儿病势沉重,不管是出于人情还是出于自己的安全考虑,她最好也表现得伤心点。
尽管她根本没见过林青,也很难谈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感情。
丫环们答应着,连甘梨都略过了苏澜的口误。
“哥儿长这么大,出过屋门吗?”苏澜好奇地问。
她不是很确定,但她穿过来这一年多点,林青似乎从没出过屋子。
冬萱也看向甘梨。
甘梨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叹道:“在屋里还一年病十个月,怎么敢抱出来呢。”
苏澜隐约觉得是不是偶尔让孩子晒晒太阳会更好。但她既不是育儿专家也没做过妈,心里想想也就算了。
甘梨和冬萱收拾了衣服,便服侍苏澜安歇。
睡前,甘梨宽慰苏澜:“姨娘安心,大哥儿这般……病弱,是因柳姨娘有身子八个月上,还非要出门看太太给她和魏姨娘赏的首饰是不是一样,谁知就在台阶上摔了。幸亏太太让拿百年老参吊住命。姨娘将来必不会这般,定能平平安安生下哥儿。”
苏澜完全没法和甘梨说她不想生,只能领了这份好意:“你们也快睡吧。”
第二天,苏澜穿着碧青褙子,银白裙子去请安,发现大家都穿了差不多的衣服。
贾敏直接没见人。魏丹烟出来传话:“太太说让我带你们也去看看哥儿。都轻声些啊。”
苏澜走在最前,和魏丹烟并排,盛霜菊、许静雨和张夏萍都跟在后面。
她轻声问:“魏姨娘,哥儿今日怎么样?”
魏丹烟只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正院的东厢三间比芙蓉院的三间正房还宽敞,光堂屋就站了姬妾丫鬟嬷嬷快二十人,竟还不算挤。
众人围着火盆,把身子烤热了,才一一迈进卧房。
卧房里药味很重,不过气味不算浑浊。
靠墙大床上,柳双燕和死尸一般坐着,怀里一个包被,里面那孩子面色青黄,也和死了一样。
没人说话。
柳双燕那一夜之间凹下去的眼睛带着浓重的恨意,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到触及魏丹烟时,她却迅速垂下双眼,抱着孩子站起身,直挺挺跪了下去。
魏丹烟轻轻侧身躲开:“柳姨娘这是做什么!”
“还烦请魏姨娘带我去求求太太!”她把孩子搂得很紧,声音嘶哑,“哥儿都这般了,还不能用我家里寻来的方子吗?非要等哥儿死了?!”
“柳姨娘,你要慎言!”魏丹烟加重语气,不留情面道,“你那方子,太太给孙大夫刘大夫杨大夫都看了,都说不能用!太太难道还会害了哥儿?太太才是哥儿的母亲,你别忘了!”
“你!你们……”柳双燕面皮连着脖子都在抖动。
“娘……”她怀里的孩子发出细弱痛苦的声音,“娘……”
“我的儿啊!”柳双燕应着声,眼泪就滚了下来。
魏丹烟皱着眉,给苏澜使了个眼色。苏澜心领神会,带着盛霜菊和其他人离开了房间。
盛霜菊本想多逗留一会儿,但魏丹烟坚决地把她赶走了。
他们一踏出房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
苏澜深深地吸了几口苏南冬日里那寒冷潮湿的空气,这才感觉胸口稍微舒畅了一些。
那样的场面,一旦目睹,便难以忘怀。
至少现在,她不想再关注正院的任何事务,于是向三人点了点头,便立刻转身离去。
……
林如海唯一的儿子即将离世,他一大早到了衙门,不久就被上司、同僚和下属合力劝回家。
关于青儿无法抚养的问题,他早有准备,如果说感到伤心,那自然是有的。但他更担心敏儿会因此事而一蹶不振。
林如海坐在贾敏床前,旁边是他的女儿,父女俩一起劝她多吃几口饭。
贾敏实在是吃不下。
“我心里堵得慌,再吃就更堵了。”她推开丈夫的手,“不如给我一碗参汤。”
林如海不同意:“你不吃饭就休息,没什么值得你操心的。参汤喝多了会导致胃气上逆、气机失调,更不好。”
敏儿的身体,又因为青儿而变得虚弱。
贾敏勉强一笑:“我怎么能休息呢?刚才柳姨娘还在吵闹,说要给青儿用她娘家找来的偏方。我在想,虽然到了这个时候,用什么方子不过是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事,用了也好让她心安,但又何必让孩子多受折磨呢。但若是不让她用,她毕竟是青儿的亲姨娘……”
“就让她用!”林如海立刻吩咐人,“去按照柳姨娘的药方抓药,让她自己去看着炉子——”
“如海!”贾敏吃惊地喊道。
“敏儿,”林如海回头,抱住女儿,对贾敏说,“只要你和玉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
离林青两周岁的生日还有不到二十天。
苏澜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刚刚选好料子剪裁,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做下去。
她拿着料子发呆,甘梨接过手去,问道:“姨娘想绣什么图案?”
苏澜:“绣……绣一个‘喜上眉梢’,一个‘四季平安’吧。”
甘梨比划着大小,准备找纸笔画图案。
苏澜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拍,愣了两秒,才对着她的背影说:“不用急……”
“我知道。”甘梨转身笑道,“交给我吧,姨娘不用操心了。如果哥儿好了,就是他的生辰礼物;如果——”
她拿着纸笔走回来,低声说:“如果不好,给哥儿烧了,也是一份心意。总不能别人都有,就姨娘没有。”
“那……”苏澜握住她的手,“就辛苦你了。”
……
芙蓉院忙了一整天的针线活。
甘梨模仿苏澜的针法给林青做荷包,苏澜自己则忙着准备十一月十三日贾敏生日时要送的抹额——尺寸是甘梨和正院的丫头求来的,冬萱则给苏澜缝制月事带,缝完了又做新袜子。
苏澜绣完最后一朵花的时候,甘梨已经绣完了两朵花和一片叶子,冬萱也做完了两个月事带和一双袜子……
苏澜承认自己的手艺不行,还想阻止冬萱进步:“袜子就别做了,让针线上的人做吧。”
冬萱笑着说:“这种贴身的东西还是我们自己做吧?也不难,不会累着的,姨娘放心好了。”
苏澜:“反正都要过水洗,不怕不干净。”
再说袜子算什么贴身衣物啊!
甘梨笑着说:“还请姨娘收回成命。如果连这种小东西都让别人做,就显得我们太不用心服侍了。”
苏澜:“好吧,好吧。”
她们的考核不仅仅由她说了算,上面还有魏丹烟和贾敏。
白天太累,晚上苏澜干脆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心算自己的私房钱。
这几个月的月例都没花,纯攒了十八两。端午、中秋和林如海生日,共得到了官中一两半黄金和十九两白银的赏赐,还有林如海单独给她的金钗一对、玉簪一对和四匹缎子。
这种品质的缎子一匹市价约在五到十两之间,金玉首饰也是硬通货,但她目前还没必要变卖衣料首饰换钱。
所以一总算下来,现在她的存款有黄金四两半,白银二百三十二两,四吊铜钱也还在,一个没花。
看看她这攒钱的效率!
苏澜翻身起来,拿出钱箱,把散碎银子称了五十两凑整,吩咐甘梨:“明天有空去银库房换十两整的五锭回来。”又问清楚:“用不用多给些?”比如损耗啊、茶水费什么的。
甘梨笑道:“不用,咱们家一向主子少,是从来没有这些的。柳姨娘刚来的时候倒是有人想贪她的……”“她把事情直接告诉了太太,结果太太狠狠地惩罚了她。至今五六年了,没人敢再犯。”苏澜心里踏实了。
甘梨还是没有得到整锭银子。
因为大齐宣德三十年,冬月初六的清晨,苏澜去请安时,虽然隔着两层门窗和二三十米的距离,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柳双燕在西厢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茶杯顺着贾敏的衣服滚落,茶水洒了一地。
魏丹烟急忙用手帕擦拭,却被贾敏一把抓住手臂:“快点——”
魏丹烟和丫鬟们簇拥着搀扶贾敏直奔西厢房,另外两个大丫头去东厢安慰姑娘,留下苏澜和盛霜菊三人呆立原地。
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澜身上,包括盛霜菊。
苏澜深吸了一口气:“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四人赶到西厢房时,贾敏正命令婆子丫鬟从柳双燕手中夺过孩子:“你不放开,大夫怎么进来查看?”
柳双燕紧紧抱着孩子,挣扎得头发都散了,眼睛通红,面庞颤抖,像疯了一样:“求求太太放过孩子,让他安静地走吧!”
贾敏身体一晃,魏丹烟的巴掌已经重重地打在柳双燕的脸上:“胡说八道!别装疯!如果不是太太仁慈,孩子早就没命了。孩子为什么总是不好,不是因为你怀着他的时候还到处乱跑吗?”
“你再这样捂着孩子,才是真的不让他好好离开!”贾敏的表情是苏澜从未见过的冷酷,“你这样哭闹,是想让孩子走得不安心吗?”
魏丹烟冷笑:“柳姨娘现在知道心疼孩子了,以前为了给娘家多送几两银子,不惜在冰天雪地里来看我的衣服首饰时,怎么不心疼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说,孩子的今天都是你和你娘家造的孽——”
柳双燕的脸色变得铁青。
“够了!”贾敏指挥丫头婆子抱走孩子,拖走柳双燕并捆绑起来,“送回她屋里,不许她再发疯!”
柳双燕不再挣扎,松开了手。
孩子被抱走了。
太太命令立刻去请大夫,去衙门找老爷,又让苏氏几人各自回去。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辛苦怀胎八个月,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她一生的希望,作为生母被请封诰命的尊严,甚至可能在太太死后被扶正的梦想,她的……亲生儿子,亲生骨肉,都随着孩子被抱走,渐渐远去。
……
“老爷说,孩子才三岁,虽然上了族谱,但毕竟是夭折,家里就不大办了。”甘梨谈论着林青的丧事。
冬萱忙说:“不仅咱们家这样,谁家都是这样。”
苏澜耳边还回荡着柳双燕的嘶吼,半天才回应她们:“我知道。”
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在这个时代还不算人。
她翻出甘梨做了一半的荷包,说:“咱们快点做完吧。”
-
林青的棺椁在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停了二十一天,由管家带人送回姑苏祖坟安葬。
前二十天里,柳双燕一直被关在碧荷院,是魏丹烟和苏澜两个“庶母”轮流带着嬷嬷丫鬟守灵。
直到停灵的最后一日,贾敏才放了柳双燕出来,让她送一送自己的儿子。
柳双燕坐在灵前,身后是四五个看守她的婆子。她一动不动,没有哭也没有闹。
苏澜活动着僵硬酸痛的四肢,从后门绕出来,抱紧半温的手炉,赶紧回屋休息。
烧纸、举哀、干坐,一整天下来真是累……
姨娘的二两月例和各项福利可不是白拿的。张夏萍她们就不用来。
甘梨在屋里等着,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和热被窝,一边忙着帮她摘斗篷,一边说:“刚才月白姐姐过来,说太太身体不好,姨娘最近也累了,不用去请安。”
苏澜挤出力气拍马屁:“太太疼我。”
甘梨和冬萱一起帮她脱掉外衣,扶她上床休息:“姨娘睡一会儿吧。”
苏澜立刻就半晕了,还挣扎着嘟囔:“吃晚饭叫我……”
关上卧室门,甘梨让冬萱也赶紧休息一会儿:“说不定晚上还有事。”
冬萱也没客气,就在东侧间的榻上躺下,叹道:“孩子虽然没了,只要老爷、太太和咱们姨娘好好的就好。”
甘梨用小火钳子给手炉换炭:“今年事情多,数一数从二月起就没安生过,幸好已经年底了,等过了年就好了。”
冬萱侧了侧身子,凑近甘梨,低声笑道:“姐姐是想说,等过了年,老爷就能常来了?”
甘梨也笑了,放下火钳盖好手炉吹去浮灰:“我是盼着姨娘早日怀上呢!哪怕不是哥儿,是个姐儿,咱们院里……”也更有希望呢!”
冬萱:“但我看姨娘似乎害怕生孩子?”
甘梨微笑着说:“生孩子,谁不害怕?但每个女人都要经历。如果没有你娘生下你,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以后也不愿意生吗?”[注1]
冬萱不满地反驳:“姐姐怎么把我扯进来了!”
两人小声争执了一会儿,冬萱挪了挪身子,让甘梨也能一起躺下。
她们头挨着头,开始幻想,如果姨娘明年春天能怀孕,那么到了后年的新年,家里就会多一个弟弟或妹妹。
太太慈祥,姨娘也一直尊敬太太,如果孩子由太太抚养,姨娘的地位肯定比现在更尊贵。
只要孩子能继承老爷一半的才学,二三十岁就能考中进士,将来有出息了,姨娘或许能得到诰命也说不定呢!
但还没等到新年,林家就迎来了一件喜事。
老爷因治理灾害有功,皇帝下旨,调任为两淮巡盐御史,同时兼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年后即将前往扬州就职。
-
“马上就要过年了,事情怎么都挤在一块儿了。”
贾敏嘴上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眼中却满是笑意:“快把大家都召集过来商议。”
巡盐御史这个职位,只有皇帝极为信任的人才能担任。虽然如海仍然是正三品,但一个地方的布政使最多只能升任巡抚。如果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做得好,再升职,或许就能直接进入六部尚书的行列,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注2]
“太太有什么想法,吩咐人去办就是了,不要再让自己劳累。”魏丹烟建议,“比如说芙蓉院的东西,就让苏姨娘带领人登记并打包,如何?反正她也识字,实在不行就再给她几个婆子帮忙。”
“这样也好。”贾敏想了想,“那就叫她也来。”
魏丹烟又请示:“那两个挑选出来的伴读丫环,就先放到大姑娘的屋里?”
贾敏:“放吧,不用等到过年了。”
不久,所有的管事、管事娘子和苏澜都到了。
苏澜站在贾敏身边,看着她尽管身体虚弱,却能井井有条地分配任务,显然,对于一个涉及近二百口人的跨省搬家大工程,贾敏却能轻松地将其拆分成一件件小事,一个月内连同过年和搬家上任都能顺利完成。
事务分配完毕后,管事们告退,苏澜也行礼离开了。
走到门外,她隐约听到贾敏吩咐:“去叫柳姨娘来。”
叫柳双燕有什么事?
苏澜很快抛下了这点疑惑。
她带着临时分给她的四个婆子,刚回到芙蓉院,就有正院的丫头送来六两银锞子和一小箱铜钱,说:“这银子是单独赏给姨娘的,这些钱是赏给芙蓉院众人的,每人是一个月的月钱,请姨娘分发下去。”
苏澜谢恩,收下银子,开始分发钱财。甘梨和冬萱每人一吊,其他人每人五百钱。
在她带领人工作之前,先让她给众人分发钱财,工作必然会做得更好,她会感激贾敏,四个婆子也会更加感激。
贾敏连这些小事都考虑到了吗?
这也太细心了。
……
正院。
看到柳双燕的衣服头发都还整齐,也好好地戴着簪钗,只是人看起来有些呆滞,贾敏便更加耐心,温和地说:“你的事情,我和老爷已经商量过了。”
柳双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十七岁来到我们家,快满六年了。虽然你总是争强好胜,不懂事理,多次惹事,但毕竟生育有功。”贾敏观察着柳双燕的反应,“但仔细想想这几年,青儿早逝,大多是你家里人挑拨的原因。”
她给柳双燕两个选择:“老爷已经非常厌倦你,厌倦柳家,不想再见到你,也不允许柳家的任何人再踏入家门一步。但你还很年轻,老爷愿意放你回家,免除你的身价银子,从此与林家再无任何关系。”
柳双燕满脸不敢置信:“太太……真的吗?”
贾敏:“当然是真的。但你要仔细考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别想再来。”
柳双燕眼珠转动,又沉默了。
贾敏也不管她,继续说:“如果你想留下,还可以继续做姨娘。但你要记住,老爷不会再见你一次,你娘家的人,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就算在门外磕头磕死了,也不许进来!你也不许让人私下联系!如果有一次,绝不宽恕,直接送你回老家乡下去!”
“太太……太太!”柳双燕颤抖着跪下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贾敏挥手让人把她送走。
柳双燕刚被带走,就有人回报:“苏姨娘的母亲想来给太太请安,顺便看望苏姨娘,请问太太能不能见她。”
贾敏说:“去告诉苏姨娘,看她自己愿不愿意见。”
这婆子便前往芙蓉院传话,恰好魏丹烟进来,听到了最后几句。“我记得苏姨娘的母亲是她后娘?”他问道。
“没错,她十三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十四岁时她父亲再婚,十五岁就将她卖掉了。”贾敏说着,目光投向了女儿的房间。
“作为一个秀才,竟然为了区区八百一千两银子就卖掉了自己的女儿!”魏丹烟显得颇为轻蔑。
买人时,不到十岁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最便宜,即便是长相出众,价格也不过三五十两,普通一些的则是五两、八两。十一二岁的女孩价格会更高一些。到了十三四岁,那些既美丽又懂事的女孩,价格都是以百两起算。像柳姨娘和已故的李蔓青,都是花了二百多两银子买来的。张夏萍的价格比她们还要高出一百多两。[注3]
在这些人中,苏姨娘的命格是最好的。
她不仅是秀才的女儿,长得漂亮,还有才名,大家都担心苏家不愿意卖,主母甚至打算,如果必要的话,愿意出两千两。没想到,管家一提到一千两,苏姨娘的父亲就急匆匆地答应了。
这件事她记得很清楚。
……
“我的‘母亲’啊……”苏澜沉浸在回忆中,细细体会着原身的情感。
“就让她来吧。”
苏澜的继母闫氏还不到二十岁,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香叶红灰鼠褙子,下身是葱绿皮裙,头上插着两根梅花红宝金簪,看起来有五分美丽,但她的肚子更引人注目,看起来至少有五六个月了。
苏澜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秒钟,然后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站起身,语气平和地说:“母亲请坐。冬萱,上茶。”
闫氏的目光在堂屋内四处游移,她看了看自鸣钟,还伸长脖子想看看东侧的房间。
苏澜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冬萱端来了茶,才问:“母亲为何不坐?”
“啊……坐,坐。”闫氏急忙陪着笑脸坐下。
苏澜也坐了下来,却只是低头看着茶汤旋转,没有说话。
屋内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
闫氏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喝了一口。
她明明在家里出发前,已经和丈夫商量好了过来要说的话,但真的见到了姨娘,不知为何,她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姨娘在家里时,虽然一天比一天话少,但并没有这么吓人!
闫氏终于坐不住了,放下茶杯,侧身笑着说:“我和你父亲在家都很惦记姨娘。”
“哦?惦记我?”苏澜慢悠悠地问,“不知是怎么个惦记法?”
闫氏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语塞。
苏澜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着说:“既然惦记我,怎么从我病得快要死到现在一年多了,母亲才来看我一次?”
“这、这——”闫氏结结巴巴的,突然灵光一闪。
姨娘还会抱怨家里,不正是说明她还记着那份情分吗?
她急忙搜肠刮肚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虽然每天都在想,但林府这样的人家,哪里是我们——”
“这话,母亲父亲自己骗骗自己就好了。”苏澜笑着说,“父亲还是个秀才呢,不比柳姨娘的家里更有面子?苏家就在杭州城里,柳家可是在山东,柳姨娘的父母一年两回还要千里迢迢地过来,再看看你们……”
虽然柳双燕的母亲经常过来是要钱的……但闫氏应该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影响她用这个来压制闫氏,占据道德制高点。
她又说:“我们主母一向慈悲为怀,怜惜弱者,我既然在林家,父亲母亲就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我、我们……”闫氏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捧着肚子变了脸色,“你虽然飞黄腾达了,但我还是你的母亲,你可别忘了根本——”
“‘飞黄腾达’?”苏澜也变了脸色,“母亲别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被封为姨娘,那都是我们主母可怜我!”
她掩面哭泣道:“当初为了那一千两银子卖了我,身契已经签了,我的生死都是我们老爷太太的,和苏家再没有任何关系,母亲还用辈分、情分来压制我?别再提这些了,只说说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闫氏彻底没辙了。
现在的苏澜已不再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小丫头了。她穿着月白织锦缎褙子,发间的金钗上缀着的珠子都有她指甲盖那么大,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别说屋子地了,连院子的石砖上都扫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见土,五六个人随她使唤,她院里扫地的婆子头上都戴着银发钗……
这是林大人的姨娘,她既不能打也不能骂。
但她的丈夫和儿子还在等她回去。
想到丈夫连日来说的那些话,她咬了咬牙,又换上了笑脸,赔笑着说:“姨娘别哭了,说实在的,今天我来,也是为了姨娘好。”
苏澜没有抬头:“母亲有什么好话?”
闫氏笑着说:“你父亲前几日听说又能捐官了……”“一个县丞的官职只需四百八十两银子,县令也不过一千二百两。”
“你们这是想从我这儿拿钱去捐官吗?”苏澜揉了揉眼睛,抬头直视闫氏。
闫氏被她的目光吓得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不…不,不是要钱,是借,是借!”
“借?”苏澜冷声问道,“捐个县丞的官职家里都拿不出四百八十两?去年不是还把我卖了一千两银子吗,都花光了?”
她的目光在闫氏的金钗宝石和衣裙料子上扫过。
苏承,苏澜的父亲,二十三岁时就通过了院试,成为二等增生。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没为家里赚过一分钱。
他一年到头都在忙于“读书”、“写文章”,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
但读书是需要金钱支撑的。
书籍、纸张、笔墨,这些费用足以让普通家庭感到压力。更何况苏承还要拜师求学,与同窗交往,打理关系……仅凭苏家祖传的几十亩薄田的租金远远不够。
苏澜的母亲白天要管理家务,带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头打理苏家的院子,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还要抽空教苏澜读书写字,晚上则在灯下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苏澜小时候,母亲还年轻,眼睛好,手也灵巧,绣出的工艺品总能卖个好价钱。但随着苏澜渐渐长大,母亲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再也绣不出一年能赚一二百两银子的工艺品了。
苏家的生活越来越拮据,苏承连年不中,从二十多岁熬到了三十岁,对当年处处都好的妻子越来越厌恶。
妻子的容颜不再,持家能力也不如从前,他身上的衣服不再光鲜,送出去的礼物也拿不出手,更别提娶了她十几年,她连一个儿子都没能给他生,还不许他纳妾!
起初,苏承对苏澜还有些疼爱。女儿哭着劝和,他还会尽量忍耐。
但不久后,他就失去了耐心,在一次与妻子的争吵中,狠狠地给了在一旁劝和的女儿一巴掌!
就在苏澜的母亲快要忍受不了,即将同意丈夫纳妾时,她怀孕了。
七个月后,她难产而死,母子双亡。
她那蓬乱的鬓发、暴起的青筋、青白的面色、干裂的嘴唇……满地的血迹,都清晰地留在了苏澜的记忆中。
那个被活活憋死的孩子的模样也是如此。
一年后,苏承用苏澜母亲攒下的积蓄,重新娶了十六岁的新娘闫氏。
但闫氏并没有苏澜母亲那样的好手艺,也不如苏澜母亲会持家。续娶花去了大半积蓄,开销却越来越多,苏承的日子更加艰难,这才想起了苏澜母亲的好处。而这激怒了闫氏。
闫氏将生活中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在了苏澜身上。
苏澜不能再读书练字,纸笔要省下来给苏承用。小丫头被卖掉,活计变成了苏澜的。不仅如此,闫氏还和苏承商量,要把她送给五十岁的县令做妾。
幸运的是——当时苏澜真的这样想——幸运的是,林家来买人了。
面对看得见的三品大员家的一千两银子,和看不见的县令家的好处,苏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至于女儿要去做人家的奴才,那也是她的命!
更何况是做林家的奴才,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他不知道,苏澜也是这样想的。
做了人家的奴才,生死就都是主子的了,和亲生父母再无瓜葛。
去年二月苏澜被卖时,苏家已是穷困潦倒,苏澜母亲留下的首饰几乎都被卖光了,闫氏的嫁妆里也只有一根素金钗,其余的钗环镯钏都是银的,总共也没几件。
如今她穿金戴银、身披锦绣,花的都是哪里来的钱?
不过苏澜并不恨闫氏。
闫氏对她做的所有事,不都是在苏承的默许下吗?
苏承不动心,闫氏再想卖她,也不可能卖得掉。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苏承和闫氏花着她的卖身银子还来向她要钱。
“光母亲头上这两根金钗就值七八十两了吧?”苏澜一件件往下数,“珍珠坠子也能换二两,戒指上的玉不错,还有这衣裳……一身都穿的皮子,卖两件给父亲捐官舍不得?”
闫氏捂了头上捂手腕,到底捂不住全身。
她还是不信,苏澜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这么无情无义,连亲爹都不管了?
她臊红了脸,还想努力:“姨娘不知道,你兄弟——”“亲,你这是何意?难道一千银子还不够养大一个孩子吗?”闫氏嫁入林家两个月便怀上了身孕,她被卖时已有七个月身孕。自从她来到林家,便与外界隔绝,如今才得知她生下的是儿子。
苏澜冷冷道:“她连‘父亲’都不认了,又怎会认这个‘兄弟’。”她低头叹息,对母亲说:“请转告父亲,我不会再给苏家一分钱。母亲,您请回吧。”
苏澜转身,命令道:“送客。”
闫氏试图拉扯苏澜的衣裳,却被甘梨冬萱拦住,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她带出门外:“奶奶,请吧。”
苏澜痛哭一场,她不确定自己为何而哭,是为了原身命运多舛,终于在今日得以发泄吗?
哭完后,苏澜洗净脸庞,重新梳妆,换上新衣,来到正院请求见贾敏。
贾敏在卧室接见了她,床上还坐着一个捧着《千家诗》的黛玉。
苏澜跪在床前,问道:“太太,姑娘——”
黛玉面无表情,只是用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她。
贾敏捂住黛玉的耳朵,笑着说:“你说吧。”
苏澜直接说道:“太太,我母亲今日来访,是想向我借钱给我父亲捐官……”
贾敏移开了手。
苏澜继续说:“……我看,他们还有几分将来攀附老爷的意图。虽然作为子女,不好说父母的过错,但我已经成了林家的人,所以在太太面前,我大胆直言:我父亲十余年未能中举,既无才学,也无仁爱之心,又贪财好色,对妻儿刻薄,依我看,实在不适合为官。他若只是捐了个虚职还好,只怕他还想补实缺。若真让他补到实缺,迟早会惹出祸事。”
贾敏心中一震,料到了她想说的话。
她竟能有这份见识?
苏澜抬头道:“还望太太准许,从今日起,凡有苏家的人来,一律不放行,我也一概不见。若苏家在外打着林家的旗号行事,也请老爷太太不必顾及我,该怎样就怎样。”
贾敏望着她,许久没有回应。
苏澜从一开始的坚定逐渐变得有些不安。
她已经尽量润色自己的想法,贾敏还是觉得她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吗?
贾敏重新捂住了女儿的耳朵,又示意丫鬟们退出并关门。
“你——”
贾敏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如海的爱妾,他待她与众不同,她去年才被买进来,她没有贴身服侍过她,她们之间也谈不上什么情分,不过是妻和妾,主子和奴才的关系。
但她还是问了。
“你……”她问,“你,恨……怨你母亲吗?”
贾敏的问题是苏澜从未想过的方向。她一时愣住了,却下意识看向贾敏捂住黛玉耳朵的手。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
贾敏的眼睛正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这是出身国公府邸的贵女,今年已三十有五,不知见过多少人心算计。就算她上辈子死之前比贾敏小不了几岁,她也没有信心,能在贾敏面前虚情说谎而不被察觉。
贾敏没叫她起来,所以她还跪在地上,贾敏的目光是从上面看下来的。
她只是卖身的奴婢,贾敏是她的主子,所以她也不能同情、可怜贾敏。
因为她不知道贾敏是否会觉得冒犯。
她只需要实话实说。
苏澜摇头:“我不怨,也不恨。”
贾敏提着的那口气却并没放下,她追问:“为什么?你母亲丢下你一个,也没给你留下个兄弟……姐妹——”
苏澜并不想听贾敏当着她的面,用这样的语气、方式提起原身的母亲,仿佛母亲那艰难却也有过快乐的一生,遭受过的苦难,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简单故事,可以供人反复去比较、品咂。
她相信,即便是原身亲自在这里也一样。
但贾敏是她的主子。
她还是压住了心底的不快,平静道:“太太,母亲生我、养我、教导我、日夜照料我,对我的恩情我已三生难报。母亲已不在了,是父亲卖了我,我母亲又有什么错?”
难道叫她怪母亲活得太短还不能复生吗?
或许,她应该怪母亲太过操劳,不知保养,十数年如一日地五更起三更睡,生生把身体熬坏了,还太把丈夫放在心上,没有早日看开同意丈夫纳妾生儿子,以减轻自己的负担……
可这并不是她能选的。澜的母亲渴望提升家族地位,将希望寄托在苏承身上。社会规范如“夫为妻纲”和“三从四德”要求她无条件顺从丈夫。
与林家这样的显赫家族不同,小户人家的妻妾之间,界限往往不那么明确。
“妾仅仅是妻子的生育工具,是妻子的仆人”?
“妾所生的孩子也归妻子所有”?
如果不在乎外界评价和面子,妻子没有强有力的支持,只要不闹出人命,家中谁更得宠,最终不还是由“夫”来决定吗?
更何况,苏家大部分财富都是苏澜的母亲辛苦积累的。
即便在这个时代,又有多少女性愿意用自己的血汗钱为丈夫纳妾呢?
苏澜回答完问题后,低下了头,不再直视贾敏的目光。
她心中似乎在说:
太太确实很好。
但太太和娘……根本不同。
她们的经历和处境完全不同。
贾敏觉得自己失态了。她太失常了。
她松开手,让人扶苏澜起身,让她坐下。
苏澜的膝盖有些酸痛,但她忍着没有揉,坐了下来。
贾敏说:“你刚才提到的苏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等老爷回来,我会和他讨论。”
她赞扬苏澜:“你有这种见识很好,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懂事,我就会轻松多了。”
柳氏还在犹豫不决,丹烟说她只知道哭泣,真是令人烦恼。
苏澜急忙说:“只希望不给太太添麻烦就好。”
贾敏问:“年初我给你的那些书你看了多少?快过年了,你想要什么书就告诉二管家,用官府的钱买。”
苏澜连忙表示感谢!
刚才她差点以为贾敏要考她了。看来是她想多了。
贾敏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时间多教女儿读几页书呢?
贾敏没有其他吩咐,苏澜便告辞离开。
外面的风还不小,夹杂着雨雪直扑她的脸。
过年之前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但过了年,春天就会来临。
苏澜把斗篷裹得更紧,和甘梨快步回到芙蓉院。一进屋,她先对冬萱说:“快给你甘梨姐姐倒杯热茶。”
“姨娘”这个等级可以穿斗篷戴兜帽,而“丫鬟”则不行,手可以缩进袖子里,但脸无处可藏。甘梨的脸被风吹得通红,看上去冰冷冰冷的。
冬萱答应着,转身倒了两杯茶,第一杯还是先给苏澜,第二杯才给甘梨。
冬萱倒茶时,甘梨正在帮苏澜解开兜帽,冬萱倒完茶,两人才交接。
苏澜喝了半杯热茶,捧着剩下的半杯巡视她的书架。
她还需要补充什么书呢?
贾敏允许她用官府的钱买书,她不需要担心价格。
那就——
买史书吧!
即使只能半懂不懂地阅读也没关系,她可以当作故事书来看!
苏澜做好决定后,写了一张单子,仔细检查没有遗漏,又备注上“如果有新奇新书不犯禁的也可以购买”等话,让甘梨亲自去交给二管家:“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让你亲自跑一趟。”
冬萱笑嘻嘻地给甘梨递上手炉:“姐姐今天辛苦了,晚上我把我的点心让给你。”
二管家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把苏澜要的书买来了,二管家娘子带着十来个婆子抬了三个箱子送来。
“仇嬷嬷,”苏澜忙请二管家娘子坐下:“怎么劳动您亲自来,快喝杯茶吧。”
仇嬷嬷接过茶表示感谢,没有坐下,笑着说:“姨娘快开箱检查一下,我好回去向太太汇报。”
仇嬷嬷不愿意亲近,苏澜也不勉强,立即让人开箱。
三个箱子都不小,装得满满的,只有三分之一是她要的书,其他的应该是“不犯禁的新奇新书”。
苏澜本来还遗憾不能自己上街去买,看到这么多书,又觉得即使她能出门,作为一个姨娘能带几个人,能买多少呢?
不如交给官府省心!
从芙蓉院出来后,仇嬷嬷来到正院汇报。
虽然家中的大部分事务还是由魏姨娘管理,但给苏姨娘买书的事情是太太亲自吩咐的,她还是需要向太太汇报。
丫头先进去通报,仇嬷嬷在堂屋站着,听到卧房里大姑娘正在念:“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注1]
听听咱们大姑娘的声音!不知比多少男孩子还强呢!
仇嬷嬷想起自家的小孙子,比大姑娘还大了一岁,成天只知道爬树掏鸟,滚得像个泥猴。“难道她真的没留你?”
仇嬷嬷坐下,满脸堆笑地回答:“确实没多留。我本以为至少还要再推辞几句。”
和每次去柳姨娘那里不同,她虽然嘴上说忙,但柳姨娘总是坚持留她下来喝茶聊天,也不考虑一下她的身份,她难道还缺那几口点心吗?如果完不成太太交代的任务,她有几个脑袋去吃那些点心?
想要和她套近乎,也不必用这么笨的方法吧!
相比之下,苏姨娘虽然显得有些冷淡,似乎不太擅长交际,但在柳姨娘的对比下,苏姨娘显然更让人满意。
而且,她们作为仆人,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怎么能对主人指指点点呢。
仇嬷嬷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等待着太太的询问。
贾敏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叹一声:“真是个懂得分寸的孩子。”然后让仇嬷嬷自行离开。
她让女儿继续背诵。
黛玉却没有再开口。
贾敏微微一笑,轻轻地拨弄着女儿额前细碎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黛玉把书本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问道:“娘,苏姨娘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贾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玉儿觉得呢?”
黛玉摇了摇头。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苏姨娘不是好人,为何总能听到母亲和他人称赞她“懂事、老实、守规矩”?
若苏姨娘是好人,为何母亲和父亲会因为她而不悦呢?
贾敏教导她:“要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只能依靠自己的观察,不能完全听信他人的话。”
黛玉挪了挪身子,撒娇道:“可是娘亲,您可不是外人啊。”
在黛玉的软磨硬泡下,贾敏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苏澜是好是坏……
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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