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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落凝成糖(一度君华) 星落凝成糖最新章节 星落凝成糖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略更网

itomcoil 2025-10-27 15:15 3 浏览

“星落凝成糖”剧照陈星旭李兰迪演绎反差浪漫仙恋

第章

  天葩院。夜昙盘腿坐在床上,听见她的声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说:“哈,你还活着啊?父王一定想不到,他那身娇肉贵的女儿,现今居然在魔族受苦吧。我真是期待他老人家知道后的表情啊。”

  真的是她。青葵眼眶温热,对她话里的冷嘲热讽倒是不在意。从小到大,夜昙没事求她的时候,一向这么说话。她擦擦眼睛,笑着问:“你过得好吗?这法宝是你自己炼制的?”

  夜昙说:“我不劳你惦记,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这对法宝联系。这是仿制的霞族传声法宝万霞听音。丑是丑了点,不过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材料,将就着用吧。”

  青葵对这些当然不在意,能够随时跟夜昙联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她说:“你的体质,长期留在神族一定危险。我让那位胡先生给你带了些魔气炼制的丹药,你要好好收着。”

  夜昙冷哼:“要你多事。”嘴上虽然这么说,然而还是问了句:“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青葵说,“除了三殿下嘲风人品低劣,以及魔族轻视医修以外,我一切都好。”

  “轻视医修?”夜昙眉毛一横,“你是不是傻啊,你告诉男魔你能滋阴壮阳,告诉女魔你能减肥美白,他们还能轻视你?他们能把你供起来,然后把头都给你舔秃。”

  “这……”青葵眉峰微蹙,“可我学医,本是为了悬壶济世,岂能……”

  夜昙说:“大姐,现在哪个女人不是为美而生,难道减肥增白就不是悬壶济世了?”

  好像也是。青葵不再争论了,说:“我记下了。你如今身在异地,不可再肆意妄为了。”她正说着话,突然,外面素水的声音响起:“公主?”

  青葵赶紧说:“有人来了,先不说了。”她立刻将法宝收好,前去开门。

  素水提着今日的水果进来,因着青葵是人族,她每日都要领取新鲜的食物,予以照顾。这时候她进到房中,不由疑惑:“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平时这个时候,这位公主可从不关门啊。她警觉地左右环顾,却并没有发现异常。

  青葵淡淡地说:“我累了,小憩片刻。”

  素水哦了一声,说:“公主,斥候营那边,我们三殿下真是太热闹了。他今日又吃上酸枣了哈哈哈哈……”她说得高兴,青葵只是继续替乌玳配药。

  ——那个无耻之徒,活该!

  天葩院。

  夜昙刚跟青葵通完话,玄商君就走了进来。夜昙一见他,立刻警觉得耳朵都竖了起来:“不是说好了我今天放假半天吗?”

  玄商君直接在她桌边坐下,说:“法卷呢?”

  “啊?”夜昙一脸莫名其妙,玄商君叹了口气,说:“上书囊的法卷,拿出来,我帮你预习下节课的术法。”天可怜见,他真是不愿再像今天一样提心吊胆了。

  夜昙松了一口气:“你说那个啊,那个我已经看过了。”

  玄商君说:“拿出来!”

  夜昙没办法,只得嘀嘀咕咕地去找法卷。

  法卷在桌上铺开,玄商君翻到第十七页,说:“上书囊下节课会传授法术——木偶衣冠。这是令草木得以粗浅化形,恐吓敌人的初级术法。民间有句话叫草木皆兵,大抵可以当作这个术法的来处。”

  他说得认真,然而一眼看过去,夜昙已经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都趴在桌上。

  玄商君顿时沉下脸来:“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夜昙比他更不满:“我们离得这么近,你又讲得大声,我又不是没长耳朵,当然有在听啊!”

  玄商君心火直冒:“离光旸到底有没有教过你礼仪?身体坐正,颈、胸、腰保持平直,膝弯曲、足平放,双目直视对方,明白吗?”

  夜昙更气:“你神经病啊,你说话,我听着不就是了,用什么姿势听,重要吗?!”

  “还敢顶嘴!”玄商君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他直接一个术法,让夜昙保持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夜昙大吃一惊,左右挣扎,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喂!”她刚说了一句,玄商君说:“嘴也要封上吗?”

  ……那还是算了。夜昙悻悻地闭上了嘴。玄商君接着讲木偶衣冠。可是没讲几句,他就发现夜昙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过片刻,她就保持着这个端端正正的坐姿……睡着了。

  玄商君:“……”

  本君讲课,就是如此催人入眠吗?

  玄商君把法卷搁在桌上,听她呼吸渐渐清浅,他突然又想起她的梦。君子不该探人隐私,但她的梦境又确实惹人好奇。未完待续的故事,总是最有悬念。玄商君犹豫再三,却还是伸手,再探她的梦境。

  这一次,是个柳絮飘飞、阳光和煦的日子。面前好像是学堂,人间的学堂。里面讲学的先生,玄商君并不认识,但他所讲的内容,却是人间启蒙惯用的《三字经》。很显然,这是在教孩童读书识字。

  但是……玄商君站在门口向里面看,里面只有一个孩童,却不是上次梦境中他见过的那一个。不对,那女童不是她。玄商君皱眉,正要寻找,却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放她进来的?若是冲撞了公主,你们谁担当得起?!”这女子一声厉喝。玄商君循声看过去,果然,那个小小的孩童就在学堂之外。

  她扒着窗户往里看,被守在一旁的宫女发觉。

  宫女们立刻上前,一并驱赶。

  女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飞快地逃出学堂。但是不一会儿,她又悄悄地自围墙跳进来。学堂外隐约能够听见先生讲学,她躲在墙根,一边得意洋洋地偷听,一边折了树枝,在泥土上学写字。

  那字迹粗陋,歪歪扭扭,并不端庄。但她却写得津津有味。

  然而,总有些字是听不见写法的。学堂里面,先生开始手把手地教里面的女童握笔,纠正她的笔画。

  学堂外,她就只有自己琢磨了。

  突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用力抽走她手上的树枝。

  “又是你!”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将树枝折成几段,啪地一声扔地上。“就凭你还想学识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用脚将地上歪歪斜斜的字迹踩了个乱七八糟:“你能不能躲起来,不要再害我们了?!”

  玄商君蹲在地上,想替她捡起那截树枝,可他的指尖穿过了树枝,所触尽是虚无。在这里,他什么都触碰不到。他随夜昙仰起头,两千七百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一张这样丑陋凶悍的面孔。那瞳孔之中,所见尽是讥诮和冷漠。

  那种寒意浸骨,胜过两千多年里,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邪兽妖魔。

  他以为,这个梦到这里就完结了。

  但是并没有。

  那个孩子被赶走后,没过多久,她就再度偷偷返回了。这一次,她的字迹便横平竖直,端正了许多。玄商君缓缓坐在她身边,阳光依然轻柔如纱,她写了太久,仍旧有好些字不对。

  她悄悄向学堂里张望,目光在那本《三字经》上停留了许久。

第章

  玄商君脱出了那个梦境,因为夜昙醒了。以这种姿势睡觉,她睡不了太久。玄商君目光轻移,看见桌上的法卷,他问:“第二十页是什么?”

  夜昙身上的禁咒已经解开了,她揉着眼睛,说:“啊?”

  玄商君说:“法卷第二十页。”

  夜昙说:“二十页,木人石心嘛。以草木之力坚定自身心性,不受幻术迷惑。”

  玄商君问:“二十七页。”

  夜昙说:“圆木警枕啊,用自身气息跟草木相连,发现异常时草木会预警。作用跟养条狗差不多。”

  她真的看过。玄商君甚至不用问为什么。

  ——小时候那么渴望课本的她,大约真的不需要谁去督促。

  他说:“今晚,天界有流星雨,你去看吗?”

  “啊?”夜昙以为自己聋了,“你说什么?”

  玄商君收起法卷,说:“你可以去弄晴阁,找紫芜,她会带你去。”

  说完,他起身离开。

  夜昙大声喊:“我草、我鸟!!”

  正在厨房研究明天吃什么的蛮蛮,还有正在后殿研究应该迎娶天界哪位高富帅的胡荽都跑出来:“公主?”

  夜昙掏了掏耳朵,说:“少典有琴居然让我去看流星雨,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蛮蛮扇了扇翅膀:“这还不好?听说天界神族的流星雨很好看的。”

  胡荽也说:“流星雨!我们真的可以去吗?!”

  夜昙一脸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这一定是个阴谋。”

  胡荽一脸失望:“啊?那我们不去呀?”

  还是蛮蛮说:“阴什么谋,快走啦!”

  夜昙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摸着下巴说:“根据常识,如本公主这等姿容的女子,要是去看流星雨,一定会遇上一个地位崇高、实力莫测的男人。然后跟他花前月下,令他对我一往情深,无法自拔。最后惹出一段生死爱恨。所以这种危险的地方,本公主就先不去了。你们去找少典远岫,与他同行。我且暗中观摩一番,再作决断。”

  “切。”蛮蛮和胡荽翻着白眼走的。

  天界流星雨,实属奇观。神族大多很宅,平时闭关修炼,几十年不出门都不奇怪。但是这样的夜晚,几乎所有神族都会出门观看。这是天界约定俗成的盛会。

  所以,紫芜早早就抱着帝岚绝,来到一个神迹罕至的位置。她把帝岚绝放到一块岩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奶壶:“我们就在这里等流星雨啦,时间还早,你快喝点奶。”

  那奶味道还不错,帝岚绝也就毫不抗拒地喝了。

  但是喝完一阵,他就觉得不好——尿急。

  人间的妖和人虽然都会学习法术,但因为人间没有清气,也没有浊气,故而人和妖始终无法完全辟谷。他们既然需要吃喝,当然也就得拉撒。

  他平时都是随便找个草树丛解决的,这会儿当然也想找地方。

  紫芜一看就急了:“你内急呀?哎呀,这里可不能乱拉,万一有其他神族经过,会嗅出你的味道的!”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帝岚绝。帝岚绝抬头看她——那怎么办?说起来也都是你这个女人不好,带什么奶啊真是。本少君一顿不吃会饿死吗?

  他是真的急,水火无情啊。紫芜只好悄悄把他抱到一棵树后,然后原地立等。

  帝岚绝抬头望望她——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紫芜收到他的目光,说:“你快拉啊,拉完我收拾,免得被别的神族发现!”

  帝岚绝呲牙,那我也得能拉得出来啊。谁被你这样盯着能行啊?

  紫芜叹了口气,蹲下来摸着他的背毛,好声好气地劝:“你快点啊,天界不准私自收留其他种族,让别人发现你的气息,你很可能会没命的。”

  这有什么办法?妖族少君一边尿尿一边骂少典氏的十八辈祖宗。而紫芜确实是个称职的铲屎官。她说到做到,果然是很尽职地替他清理秽物。完事后,她一撩帝岚绝的尾巴,随手用干净的布帛替帝岚绝擦了个屁股。

  妖族少君尾巴一夹——完了。从此以后没脸见人了!!

第章

  天色渐渐暗了,各路神仙纷纷出了洞府,占据最好的位置,以便观赏流星雨。

  帝岚绝心安理得地躲在紫芜的斗蓬里,这下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周围神族渐渐聚集,不乏有人带着神兽、坐骑,帝岚绝的气息,也被掩盖了下去。

  紫芜这才放了心,抱着他坐下。帝岚绝伸出脑袋,左右观瞧,这样的盛会,夜昙那么喜欢凑热闹,应该会出来才对。

  可夜昙没有来。

  天葩院。

  玄商君站在院门前,犹豫了许久。君子不欺暗室,但此女身份显然存疑,离光氏不可能如此苛待神族未来天妃,她一定不是离光青葵。只是由她的梦境来看,她从小生活在人间,也并非魔族。

  那她是谁,为何会被送来神族,顶替青葵公主?

  疑惑不得解,自然是要查看一下她的居处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玄商君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伸手推门。门没闩,轻轻一推就开了。玄商君缓步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当然没有人,这个时候,大家都去看流星雨了吧?

  玄商君径直来到内殿,这里是夜昙的寝殿,榻上被褥铺叠整齐,妆台上还放着夜昙平素喜欢的胭脂水粉。

  玄商君扫视左右,不见异样。

  他来到妆台前,打开妆奁,里面只放着一些女儿家的首饰。看上面的印记,确实是出自人间离光氏皇族。玄商君倾身,拉开妆台的抽屉,里面是几条披纱,折得倒是整整齐齐。

  再下面一个抽屉,是颜色鲜亮的……刺绣吗?玄商君随手拿了一张,展开一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女儿家的肚兜!

  他赶紧移开目光,正要叠进去,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酣声。

  不对!房间里有人!玄商君将那水红色的肚兜猛地塞进袖中,猛一回头,榻上却空空如也。

  他循声找过去,只见帐顶,睡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夜昙。她没有去看流星雨?玄商君吃了一惊,第一次作贼,难免心慌,他忙要退出门去,不料一个没留神,砰地一声,撞到床边挂衣的椸枷。

  帐顶,夜昙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眼看见他,不由有点懵:“少典有琴?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你怎么在这里?玄商君平生第一次说话含糊不清,他问:“我……你为何不去看流星雨?”接着就是第二个问题,“还有,你为何睡在帐顶?”

  夜昙翻身从帐顶跳下来,说:“流星雨这种东西,适合有情人相携去看。你想呀,幕天席地,熠熠星光,这场景,放头猪进去也是头风花雪月的猪好吗?何况是本公主这样的天姿国色?本公主在天界又没有什么有情人,就不去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了。”

  她打了个哈欠,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玄商君能说什么?自己怀疑她的身份,潜进来搜查她的闺房?这倒是好说,关键是袖中,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如何解释?她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若是被她发现,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说:“我……”

  他一惯磊落坦荡,突然神情躲闪,当然有古怪。夜昙是什么人,小人好吗!

  “嗯……”她赶紧查看自己房间,“少典有琴,你不会是来我房里作贼的吧?!”

  玄商君实在是下不了台,只得说:“怎会?本君……特来邀请公主同赏流星雨。”

  夜昙是这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吗?她立刻就要查看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少。

  玄商君是真的怕了,以她的性子,若是发现自己贴身的衣物被动过……后果不堪设想。他忙前头领路,说:“天界流星雨,远比人间壮丽。本君知道有一颗星星,最适合观景,走吧。”

  夜昙满心狐疑,却被他领着,一路出了天葩院。

  既然说了是看星星,那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

  玄商君召出宝剑,带着夜昙御剑而行。当宝剑凌空,视野无限延展,星子闪烁着流转,铺陈为漫漫光海。仿佛是感觉到星辰之灵的靠近,无数星光予以回应。光点飘飘浮浮,在他身边萦绕。夜昙站在玄商君身后,疾风浩浩,吹起他烟灰色的发丝,和雪白欲融的衣角。

  仿佛在这荒秽星空里,他是傲雪凌霜,也是春风徐徐。

  我就说吧,这样的情景,就算是放头猪,也是可以风花雪月的。哼。夜昙拢了拢衣袍,此地不知离天界有多远,但风确实是寒冷了许多。她觉得冷了,说:“少典有琴,这些地方怎么一个神族也没有?”

  玄商君对聊天并不热络,其实她说得没错,携手观星,原本是有情人应该做的事情。而他与她不是。他淡淡道:“乾坤浩瀚,四界神魔也不过沧海一粟。这些地方,神族人丁稀少,并未涉足。”

  夜昙哦了一声。寒风凛冽,她鼻子发痒。她抬手揉了揉,终于忍不住,喊:“少典有琴。”

  玄商君不由回头:“什……”他一句话刚说了一个字,夜昙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阿嚏一声,一个喷嚏喷了他一个满脸星。

  玄商君生性好洁,此时一脸唾沫星子,脸上神情真是比流星雨都精彩。

  夜昙擦了擦鼻子,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故意的!”玄商君抬袖抹了一把脸,仍然望定她,一言不发。夜昙终于也有点心虚,说:“好了好了,大不了我替你擦擦。”

  说着话,她一眼已经看见玄商君袖中水红色的“锦帕”。她随手拿出来,真的替玄商君擦脸。只擦了一下,便觉手感不对。

  “咦?”她刚要查看,玄商君已经脸都绿了,一把抢过来,团在手里,猛地转过身去。

  夜昙一脸狐疑:“喂,你这个人,还真是古古怪怪的。”

  玄商君这次是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二人一剑,在流动的星河中不知行走了多久。其间夜昙叫了他几次,玄商君的回应都只有一个:“住口。”

  一颗星星越来越近,玄商君终于硬邦邦地说了声:“到了。”身后没有回应,玄商君捏紧那方丝滑柔软的“锦帕”,说:“可以下去了。”

  还是没反应,玄商君这才谨慎地回头,然而回头一眼,他发现——夜昙下不去了!!

  她整个人被冻成了一座冰雕,长长的睫毛上都是霜花。这时候脚上鞋子跟剑冰封粘连,敲都敲不下来。

  ……

第章

  玄商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好像他也被冻住了。

  是了,这些地方,神族虽然设下结界保护,但毕竟无人居住。无法想象的低温,可以冻裂顽石。她一个十五岁的人族公主,怎么受得住?

  玄商君血都凉了:“离光青葵!”

  他冲过去,冰层之下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就从容得多了。

  魔族,浊心湖。

  青葵正在写字。突然,门口伸进来一抹白。青葵抬头看过去,那探进门来的,竟然是杆小白旗。还在中间挥啊挥,生怕别人看不见。

  青葵皱眉,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她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小白旗挥了半天,终于,嘲风从白旗后探出头来。青葵不搭理他,他也不在意,反而上前就拿起墨锭,十分积极地开始磨墨。谷海潮站在门口,一脸嫌弃,连看都不想看他。

  青葵也不想理他,但练字就讲究一个静心,他在旁边,她哪里静得下来?

  青葵索性搁了笔,转而配药。

  嘲风立刻也搁了墨锭,拿起药碾子,不由分说,把该碾碎的、不该碾碎的药全碾了。

  “你!”青葵气得搁了药,外面侍女素水进来,说:“公主,该吃饭了。”说着话,她一眼看见嘲风也在,不由皱了皱眉头。

  青葵径自来到饭桌前,素水正要上前侍候,嘲风已经抢先一步。他夺过饭碗,二话不说添了满满一碗米饭,压得那叫一个实在,恨不得再踩上两脚。然后他开始殷勤地往里面挟菜。

  青葵盯着碗碟里堆得比自己还高的鱼、虾、青菜,实在是没有胃口。她终于忍不住,问:“三殿下到我浊心湖,不言不语,到底是意欲何为?”

  嘲风低着头,还是旁边的谷海潮说:“他在道歉,公主看不出来?”

  青葵显然余怒未消:“三殿下就是这么向人道歉的吗?”

  嘲风捧着挟菜的公筷,高高举过头顶,向青葵拜了三拜。青葵气笑了,终于正色道:“三殿下真正要道歉,也不该向我。你的兄长乌玳虽然性情冲动,但却是顶天立地、耿直爽朗。你在危难之际,畏惧退缩,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不为兄长大义所动,反而视他性命如儿戏,着实令人齿冷。”

  嘲风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一支玉钗,捧在手里,再次举过头顶,奉到青葵面前。青葵说:“礼物便罢了。你若真的知错,就前往风雷壁,向你的兄长下跪请罚。只要他原谅你,我自然会替你解毒。”

  去风雷壁外下跪请罚?那不得笑掉整个魔族的大牙?!

  嘲风从怀里掏出一片手掌大小的花瓣,敬奉到青葵面前。

  他要是说话,青葵或许不听。但他递来花瓣,青葵却是接过来。花瓣上面写着两行小字——今夜天界流星成雨,可否有幸邀公主同往观星?

  流星雨,青葵并不好奇。但是“天界”两个字,却对她有着无比巨大的吸引力。

  若前往天界,会不会遇到夜昙?或者遇到其他神族,那么也许能向父王传信也说不定。她捧着花瓣,几番思索,问:“前往天界观星?”

  嘲风点头。

  青葵问:“魔族也能进入天界吗?”

  她果然会好奇这个。嘲风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素水赶紧说:“你想带公主到哪里去?魔后要是知道……”

  嘲风随手虚虚一指,她整个被定在原地。

  浊心岛外,一艘灵舟如一片花瓣,纱幔飘飞,角系风铃,地毯如雪,显然布置的人十分用心。

  嘲风带着青葵踏进去,里面鲜花美酒,香气袭人。嘲风将一条薄毯披到青葵身上,青葵问:“这是干什么?”

  三殿下又递上一片花瓣,青葵懒得去看,总不能每次都这么交谈吧?她终于说:“说话!”

  嘲风这才长吁一口气,温柔地道:“天界一些孤星格外寒冷,公主来自离光氏,怕不能适应。故而舟上设了避寒幛,备了些保暖的衣物。”

  这个人,存心讨好的时候,倒是细心。

  青葵在船舷坐下,灵舟起飞,果然长风骤起。谷海潮搬出小火炉,嘲风亲自烹茶。青葵披着薄毯,舟上又设了保暖的结界,再加之茶水暖身,她十分舒适。

  嘲风把早就备好的糕点奉到青葵面前,简直是奴颜媚骨,殷勤得就差摇尾巴了。

  谷海潮都看不过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他还是小看了嘲风不要脸的程度。

  灵舟一路出了魔界,直接前往天界神族。

  但在即将接近神族结界的时候转向,融入无边宇宙。然后,三殿下就开始他的表演了!

  他在青葵身边坐下,眼神忧郁地望向无垠星空,说:“说起来,我第一次看流星雨,还是跟随我母妃一并前往。”

  青葵说:“你母妃?魔妃雪倾心?”

  她对神族的事知道得还挺多,魔妃雪倾心,据说曾是天界上仙。只是后来坠入魔道,不仅成为魔妃,还诞下一位魔族皇子。而其中原因,神族讳莫如深,魔族也绝口不提。

  嘲风说:“正是。只是……母妃在我六岁那年便被禁足落微洞,早已无法带我观星了。流星雨,是我对母妃最真切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熠熠星光下,她的容颜。”话到最后,仍然带了一丝笑意,但声音却渐渐低微。

  “六岁?”青葵微顿,“那……六岁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生母吗?”

  嘲风不用回头就知道有戏,说:“见过。落微洞有个狗洞,小时候我可以钻进去。我记得有一年大雪,落微洞滴水成冰。我为母妃送去御寒衣物,谁知被卡在狗洞里,卡了整整一夜。卡到我终于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旧时记忆中的路途,已经不能通行。”

  他说得轻松,但青葵脑海里却出现了完整的画面。在冰冷寒夜里,一个幼小的孩子思念生母,偷偷探望,却被卡在狗洞里,饥寒交迫、天地不应。

  她心生恻隐,不由提壶,给嘲风也斟了一盏茶,说:“我虽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但也知道母子连心的道理。三殿下幼年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实属不易。”

  旁边,谷海潮无语——还要不要点脸!

  流星雨确实是你对你母妃最真切的记忆,你用燃烧的陨石碎片点燃了你母妃的衣角,差点将你母妃原地火化。那一顿狠揍估计确实是能让你牢牢记住她的“容颜”。

  还有那个狗洞!

  你说得一脸煽情,但你卡在里面是因为思念母亲而前去探望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母妃新换了个漂亮丫头,你爬狗洞进去撩妹,结果被卡里边出不来吗?

  然而三殿下何许人也?会把这点鄙视看在眼里?他双手接过青葵递过来的茶盏,继续煽情:“我虽不易,但好歹也算是平安成长。只是家母被困寒窑多年,病无药、寒无衣。我身人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受苦。每每暗中探视,见她愁眉不展、憔悴消瘦,我……心如刀割。”

  他这一通描述,谷海嘲听得是呆若木鸡——病无药、寒无衣?

  然而青葵却听得心中戚戚,问:“魔妃……到底是为何被囚落微洞?”

  嘲风起身,走到舟边,目光穿过翻飞的纱幔,望向浩瀚宇宙、万里星空:“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公主初来魔界,这些恩怨是非,不宜沾染。还是不要问了。”

第章

  青葵到了此时,对这个人的印象终于略有改观。以他目前的处境,显然一直在遭受魔后排挤,但他却至始至终绝口不提。

  只是魔族恩怨,自己确实也不便干涉。她从怀里掏出一颗珍珠似的药丸,说:“这……是子母河水的解药,三殿下服下之后,所有的不适都会消失。但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再为难大殿下。”

  嘲风接过那枚药丸,眼里浮现盈盈笑意——完美解决。这个女人未免也太容易上当受骗了。她孤身一人随自己远赴孤星,还这么轻而易举地交出了解药。要是自己有什么不轨企图……

  他噙着一丝笑,把玩着这颗丹药——此女天真单纯、心无城府。今日如果略施手段,说不定可以一亲芳泽……

  他刚要开口说话,旁边谷海嘲说:“即将到达观景星辰,三殿下还是陪公主多饮几杯热茶,驱寒暖身吧!”

  他把“驱寒暖身”四个字咬了个重音,每个字都是警告——求求你别再招惹她了!!别作死行吗?!

  嘲风笑意浅淡,将这丸丹药纳入口中,说:“海潮说得是。”

  青葵没留心这对主仆,倒是起身,用银钩将纱幔收起。外面光线渐亮,群星远近不一,星光明明灭灭。这漫漫星河,除了风声,便只余苍茫寂静。仿佛岁月风化,千万年都是瞬息。

  “你母妃得了什么病?”青葵突然问。

  “嗯?”穷心未退、色心又起的三殿下一愣,他母妃能有什么病?吃得香睡得好,天天养颜美容,烹茶煮酒,神仙也没有她逍遥清闲好吗?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声音忧郁:“母妃……当年是从上仙堕入魔界,身体本就不好。后来与父尊相识,生下我之后,又受到魔族长老质疑,不能相容。最后被禁足落微洞后,积郁成疾,已经病重不起。”

  青葵听得这番言语,自然勾勒出一个命运坎坷的美人,深情错付,母子分离,终日忧愁。这样的人,郁气难舒,身体自然多病。她说:“此番回去之后,我会前往落微洞,为魔妃诊病。三殿下不必为此烦心了。”

  啊?嘲风愣住——自己就是随口胡扯的。他母妃容光焕发、中气十足,诊什么病?

  他说:“母妃……因是上仙入魔,魔族对她一直戒备,公主没必要接近,以免引人猜忌。”

  从登上灵舟以来,嘲风说了这么多话,就这一句是真的。

  魔妃雪倾心,乃是当年天界负责降雪的雪神。虽然入魔,但整个魔族对她都不信任。尤其是生下嘲风之后,魔族长老担心魔尊立嘲风为储君,更是对她充满戒心。

  青葵说:“神魔两族多年积怨,魔妃从天界雪神成为魔尊嫔妃,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三殿下……这许多年来,想必也是受了不少委屈。”说到这里,她对嘲风又多了几分同情,先前的恶感,终于是散了个干净。

  谷海潮真是听不下去了——雪倾心在天界时,乃天界雪神,差点成为神后。她堕入魔道,又差点成了魔后。这种女人岂会没有手段?

  三殿下嘲风,虽然被贬为斥候,但魔后手段何其毒辣?魔族对他如何戒备?他不依仗母亲,仍能平安长大,这种人又岂会任人宰割?

  离光氏这位公主,真是天真得可怕。

  他怕嘲风又冒出什么歪心眼,立刻停下灵舟,说:“观星之地已到。”

  青葵站起身来,环顾左右,但毫无疑问,她失望了。这里真是一颗孤星,灵舟之外寒冷无比,朔风割脸,比刀锋尖利。

  周围地面凹凸不平,除了零星散落的黑色陨石,再无旁物。她是不可能在这里遇见神族的。

  嘲风去到舟中,拿了一把白色的流苏伞,说:“公主如有兴致,可以下去走走。”

  青葵说:“也好。”她第一次来到异星,纵然目之所触,皆是无边荒凉,但胜在新奇。是以嘲风的提议,还算是可心。

  嘲风撑起伞,陪着她步下灵舟。果然出了灵舟,外面环境便十分严酷。嘲风下意识把伞往自己这边微微倾斜,青葵的左手顿时暴露在伞外。

  青葵只觉指尖一阵麻木,她飞快地缩回手,然而就这么一小会儿,整个指尖已经失去知觉。

  “公主被冻伤了?”嘲风立刻把伞递给她,二话不说,握住她的手又搓又揉。青葵脸色微红,说:“三殿下。”她有意抽回手,然而嘲风哪里肯放?

  他握了青葵的手凑到自己嘴边,轻轻呵气:“是我的错,伤了公主。”

  明明是假意关怀,他却说得字字恳切。青葵又怎会计较他的无心之失?只是说:“我没事,回去敷点药便好了。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嘲风心中发笑,面上却一脸歉疚。趁着青葵撑伞,他离她远些,装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君子之状。但这伞就这么大,他若离远,自然就会脱离结界。他半边黑衣都是冰屑,连发际都是白霜。

  青葵看在眼里,又十分不忍,说:“三殿下还是靠近我吧,外面环境恶劣,世间俗礼,不必计较太多。”

  谷海嘲在灵舟上,真是不忍直视——以嘲风的修为,会畏惧这点寒冷吗?偏偏嘲风还装模作样地拿乔:“公主清名要紧,我这样便好,些许寒冷,我受得住。”

  青葵本就心软,此时只能自己靠过去,将他拢入伞下。他一肚子坏水,这伞本来就小,青葵这一靠近,几乎就窝进了他怀里。

  嘲风与她肩并肩,感觉到她的身躯,是那么柔软温暖。一股淡淡的药香就那么淹没了他。其实,那头赤眼猪妖说得不错,这样的女人才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他几乎半抱着青葵,同她披风戴霜同游孤星,还不忘给谷海潮一个眼神——看见没有,论撩妹,本座有生以来,就没有失过手。

  谷海潮:“……”

  嘲风春风得意之时,另一个人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玄商君好不容易敲开夜昙身上的冰层,里面夜昙已经浑身僵冷。她严重冻伤,可孤星上只有漆黑的陨石,和坚硬如铁的寒冰。玄商君来这里,本就是临时起意,身上根本没有任何保暖的法宝。

  ——他根本就用不着,当然也便不会随身携带。

  若是返回吧,以她目前的情况,只会死在途中。

  必须为她找到热源,让她先恢复体温!

第章

  玄商君手忙脚乱的时候,一团火球划过天空。浮云被火光浸透,层层燃烧,一片通红。

  诸人翘首以盼的流星雨终于来了。

  可夜昙牌冰雕显然看不见。玄商君掐诀一引,只听天边一阵锐利的声响,一块陨铁如受莫名力量牵引,直奔孤星而来,轰然一声在二人身边炸开。

  面前坚冰破碎,露出一片坑坑洼洼的地表。陨铁撞击的气浪,令他衣袂飞扬。碎石和冰屑如同最锋利的暗器,四散激射。

  陨铁与孤星撞击起火,猎猎燃烧。地表坚冰开始融化,周围温度也慢慢攀升。

  玄商君把夜昙放到火堆旁边,等她解冻。自己则寻找天兵巡防营。在这样的孤星上,神族虽然不居住,但也会有天兵定时巡逻。

  能够被派出来巡逻孤星的天兵,修为一般也都不高。这里一定备有保暖的法宝。只是天上星辰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是玄商君,也不一定知道这些隐蔽的巡防营都建在何处。

  天边流星雨纷扬而来。慧星的尘埃与冰块解体,在空中呼啸燃烧。整颗孤星亮得刺眼。

  天界,诸神齐聚。大家准备充分,这时候纷纷摆上酒食,与友人相邀对饮,相谈甚欢。瞬间的强光,将所有人都照得纤毫毕现。清衡君看看身边,夜昙没有来。

  他带的那些吃食,被完完整整地放在桌上,没能得到青睐。

  他身边,胡荽双手举起蛮蛮,让它看得更清楚些。然而蛮蛮却在强光中一眼看见了另外的东西——紫芜仙君的裙子里,冒出一个毛绒绒的、五彩斑斓的脑袋。

  蛮蛮吃惊地张大鸟嘴——那不是我们家少君吗?天呐,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被仙女绑架了!我就说男人太美貌不行吧。看看,你都被糟蹋得现出原形了!

  我可怜的少君啊!蛮蛮扑棱着翅膀就跑了。

  胡荽追了几步,但周围神族实在太多,她不能乱挤——没有神会喜欢五辛族的味道。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上神,可就不好了。

  她只得停下来,仍站在清衡君身边。

  清衡君说:“站着干什么?坐。”

  胡荽给他倒酒,说:“我还是站着吧,免得让人看见,说天葩院的仙娥没规矩。哇,二殿下带了这么多吃的。要是我们家公主在,一定开心。”

  可不是吗,桌上小点心样样精致。

  清衡君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她为什么没来?”

  “我家公主说,以她绝世的风华,与人观星,一定会惹得别的男神心醉神迷,再惹出一段生死纠葛。所以不来了。”胡荽摊了摊手,对夜昙的脸皮表示了钦佩。

  清衡君听得无语,半晌却说:“她说得对。”

  她虽然名份未定,但神族早晚会立兄长为储。若她嫁给兄长,便是自己嫂嫂。她的一切,也自有兄长替她操心,自己确实不该邀她同看流星雨。

  清衡君勉强收起心中的失落,可他却不知道,夜昙现在有多后悔。

  夜昙睁开眼睛的时候,喉咙又干又哑,周围一片强光,空气特别稀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我是不是死掉了?这他妈的是地狱之火吗?

  夜昙吃力地想动一下脖子,但连这么轻微的动作,她都做不到。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勾勾手指都痛得要命。

  但夜昙还是动了,不仅动了,她还叫了——那地狱之火烧到她衣角了!

  “救……咳咳……救命!!”夜昙被呛得直咳嗽,眼泪被烟一薰,止不住得往下滴流。她吃力地往外爬,地面陨铁被火烧得滚烫,她觉得自己像条爬行在铁板上的鱼!再过一会儿就可以上菜了!

  “救命!!有没有人啊——”热浪逼得人几乎要窒息,耳边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夜昙第一次觉得恐惧。

  玄商君果然找到巡防营,他捡了件保暖的披风便立刻返身来找夜昙。但这一找,他顿时石化!

  夜昙被陨石点燃了!!

  此时她一身大火,正在奋力爬行,像个……着火的蜗牛。

  就算是沉着如玄商神君,也由不得他不惊愕。幸好愣神只是片刻,他飞快奔过去,脱下外袍,一把扑灭夜昙身上的火焰。

  夜昙衣裳早已被烧焦,脸上也全是黑灰。四肢因为爬行,沾满泥灰。玄商君托起她的头时,连她的五官都已经看不清。

  ……

  “水。”夜昙双唇干裂,连眼前是谁都看不清。她喃喃自语。

  玄商君左右一看,陨铁燃烧时融化了不少冰水,他立刻双手掬来,喂到她嘴里。夜昙被呛得咳了半天,倒是缓过气来,但这里空气简直不适合人类生存。

  她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昏黄,好半天都没有恢复神识。

  玄商君知道不好,忙继续喂她喝水。她现在身上是不冰了,但是烫得吓人,皮肤也多处烧伤。就连玄商君也开始忐忑——她真的不会死掉吗?

  夜昙大口喘气,咳了半天,终于认清眼前的人。

  “少、典、有、琴!!”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咬碎钢牙,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玄商君心虚地移开视线,问:“可有好些?”

  夜昙说:“你……你……”刚说了两个字,突然,她肠胃一阵轰鸣。她慢慢瞪大眼睛,问:“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

  喝了什么?玄商君看看地上融化的冰水,说:“水。”

  夜昙问:“是干净的水吗?有煮过吗?”

  “什么?”玄商君莫名其妙。

  夜昙捂着肚子就跑,真是再重的伤势都抛到了一边——她要拉肚子!总不能拉裤子里吧?真要这样的话,那这场流星雨就太特么刻骨铭心了。

  她肺都气炸:“少典有琴!你这个杀千刀的!我要剁了你的头,做成扒烧整猪头!然后切了你的脖子,做成五香鸭脖!再剔你胸前肉,做个香煎鸡胸肉!然后剜了你的心,做个葱爆猪心……你这个没心没肝的破石头!天打雷劈的臭星星!!”

  周围陨铁燃烧,坚冰融化,气温一时之间没有那么低。但空气更稀薄了。

  夜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肚子里一阵叽哩呱啦地乱响。她蹲到隐蔽处,一边拉肚子,一边怒骂玄商君。额头上虹光宝睛也没能挡住她泥石流一般的怒火。

  玄商君追了几步,但见她解衣带,立刻转身背对着她,一个字都没敢回!

第章

  另一颗孤星上,星子如雨。

  流苏伞下,嘲风递上酒囊:“里面温了黄酒,公主小饮一口,以驱余寒。”

  青葵接过来,果然是小小地抿了一口。一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她抬头看流星纷纷扬扬地散落。可惜光明远在天边。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会去往神族,背负起整个离光氏的期许,成为神族天妃乃至未来神后。

  可现在,自己却身陷魔族,只能在这颗荒凉的孤星上,远远看一眼天界流星。夜昙也不知在做什么。我们姐妹二人,究竟何时才能脱险?

  青葵眉峰微蹙,不过是刚一想到夜昙,她就觉出身上剧痛。夜昙……她受伤了?

  她心中一惊,嘲风立刻就察觉了,他问:“公主有心事?”

  青葵当然不会同他讲什么心事,她说:“此情此景,令人感慨罢了。可惜今日没有带琴。”

  嘲风意外:“公主也懂琴?”

  青葵当然懂。

  整个离光氏都认为天界储君是少典有琴,少典有琴的本命法宝就是牺氏琴。她岂能不学琴?

  她说:“略知一二罢了。”

  嘲风微笑一伸手,灵舟中,一把黑色古琴如受召唤,瞬间飞出,落在他臂间。嘲风怀中抱琴,领着青葵前行几步,前面竟有琴台。

  “这是何人遗留?”青葵惊疑,这里好像曾经有人来过。

  嘲风说:“我母妃。”

  青葵明白了,她在桌前坐下,嘲风为她摆好琴,甚至点上檀香,用以祛味。青葵素手调弦,琴若有知,悠悠回应。思念、担忧,却偏偏无可奈何。她望向这空旷孤星,心事尽付于琴。

  嘲风替她撑着伞,看星辰坠落、佳人如玉,耳边琴音缕缕,如宇宙深处的涟漪。

  而另一边,夜昙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星河无垠,流星坠落成雨,如同浩瀚宇宙的烟花。嘲风在听琴,清衡君独饮。紫芜左手抱着帝岚绝,右手抱着蛮蛮看星星。诸神与友人举杯,共赏这壮丽时刻。

  只有夜昙仰面躺在荒凉孤星上,一动不动,像条死狗。拉了太多次肚子,她已经快要脱水了。

  玄商君就站在旁边,直到她实在是骂不动人了,他终于说:“回去了。”

  夜昙真是咬死他的心都有了:“要是还原路返回的话,我死这算了。就不劳烦君上迁坟了。”

  玄商君自知理亏,俯身把方才找到的暖石放进她怀里,只说了句:“闭上眼睛。”

  然后,夜昙便觉得眼前骤然一暗,身体失重,耳边如铁石爆裂,巨响惊天。星辰过境,空间扭曲。夜昙眼睁睁地看见气流逆转,无数陨铁和尘埃起火,猎猎燃烧。玄商君挟着她,穿梭在火与星辰之间,雷霆开道,飙风嘶吼,大雨倾盆。

  夜昙想喊还没喊出来,已经回到南天门外。

  整个天界狂风骤雨,雷电轰鸣好像天崩地裂。冰雹砸落下来,如同小孩的拳头。于是刚刚看罢流雨星的神族,先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随后立刻就被冰雹一顿乱捶。

  诸神正寻罪魁祸首,就见玄商君披头散发,他衣袂猎猎燃烧,就这么出现在雷电中央,声势惊天。

  等到暴雨浇灭他身上火焰,大家这才看清,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种时候,能被他抱在怀里的女人,除了未来天妃,还会有谁?

  诸神心中的火气,都化成了八卦之光——离光氏这公主有点厉害啊。这么快就跟我们家君上出双入对、卿卿我我了?

  清衡君站在雨里,静默地看玄商君抱着夜昙消失在雨幕重帘之中。

  他身后,胡荽替他打着伞,这时候扯了扯他的袖子:“二殿下,我们家公主回来了,我先回天葩院了。”

  清衡君嗯了一声,胡荽把伞到他手里,转身跑了几步,复又回头看。清衡君随手扔掉了伞,又没有使用避水咒。只是瞬间,就被风雨湿透。

  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天葩院。胡荽是最先跑回来的。

  “公主!”她大声喊,“公主!怪不得整晚都没看见你,原来你是跟君上一同观星去了呀!”

  她一脸“我什么都懂”的笑容,可玄商君怀里,夜昙没有应声。

  玄商君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说:“去请药王。”

  胡荽啊了一声:“君上,我们家公主生病了?”夜昙还是不说话,胡荽赶紧说:“是不是看流星雨受凉了?哎呀我这就去请药王。”

  她转身就往药王殿跑,玄商君抱着夜昙行往内殿。本来都没事的,结果蛮蛮回来了!

  它扇着翅膀,显然心情不错。一眼看见玄商君抱着夜昙,它顿时几步冲过来:“公主!你居然悄悄地跟这个谁出去。哼。”它为自家少君帽子的颜色担心,阴阳怪气地问,“流星雨好看吗?”

  它不说还好,这么一问,夜昙哇地一声,就在玄商君怀里嚎啕大哭。

  蛮蛮吓得一缩鸟头,半天才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夜昙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哭还一边嚎:“要是本公主成了神后,就规定以后天界谁也不准去看流星雨!谁敢去,我就戳瞎谁的眼睛,然后剥了谁的皮,把他剁成肉泥,铲出去喂哮天犬……哇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挣扎着下地,撕心裂肺地喊:“放手,本公主要去茅房……”

  玄商君:“……”

  片刻之后,药王过来。

  他进去诊脉,玄商君没跟进去,默默地等在殿外。

  一直到他出来,玄商君才问:“如何?”

  药王一脸困惑,说:“身体严重冻伤,后又经烧伤。又过量服用了铅霜,中毒颇深。”说着话,他不由偷瞄了一眼玄商君。

  这位公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内殿,胡荽给夜昙上药,夜昙痛得嗷嗷直叫。

  胡荽一脸愁容:“公主,你跟君上不是去看流星雨吗?怎么弄成这样?”

  夜昙一提到这个就眼泪横流。

  鬼知道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孤星上,青葵一曲奏罢。嘲风笑意温柔如情人,心里却琢磨着其他的事情——据斥候营打探来的消息,离光氏夜昙公主从小因生来不祥,被养在深宫。整个离光氏都视她如毒疮恶瘤,不愿提及。

  可眼前美人高洁端庄,擅琴技、精歧黄,天真单纯、温柔善良。

  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祥呢?

第章

  心中这么想,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夜昙公主的琴声,带了几分思乡之情。倒让我想起曾经,母妃也曾在此弹琴。”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琥珀,里面凝着一朵木荷花。他指腹轻轻摩挲,说:“这块琥珀是我母妃被囚时赠予我的。她说里面的木荷花像她,这一生坠茵落溷,皆是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它留在身边。每一次难关,它都陪我度过,像是我母妃一直在身边一样。公主是第一个陪我旧地重游的人,我便将它赠给公主吧。”

  青葵微怔,琥珀其实很常见。里面是木荷花的更是平常。但这块琥珀的意义却不同寻常。

  她伸手接过来,仿佛那个身世飘零的女子就在眼前。她说:“三殿下这份心意,我领了。我会尽快为魔妃诊病,三殿下不用担心。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既然这里见不到神族,更见不到夜昙,那就没有久留的必要了。

  嘲风细心地帮她抱起古琴,说:“公主请随我登舟。”

  二人共上灵舟,一路返回晨昏道。

  魔族,魔后正在大发雷霆:“嘲风竟然敢带夜昙去看流星雨?!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跟未来魔妃如此亲近?”

  下方,素水吓得瑟瑟发抖,她跪倒在地,颤声说:“魔后,奴婢有意阻拦,但三殿下不但不听,还施法将奴婢定在浊心湖。奴婢实在是……”

  她话没说完,魔后已经怒道:“闭嘴!没用的东西!”

  她旁边,二殿下顶云说:“母后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魔后说:“你没听见吗?你父尊定下的魔族储妃,跟别人去看流星雨了!”

  顶云轻笑一声:“这个凡人公主本就是嘲风施了手段,骗得父尊定下的储妃。说不定嘲风跟她早有首尾,母后何必为了这事生气?”

  魔后说:“你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人待在浊心岛这么些天,乌玳都暗地里跑了好几回,偏生你,半点不上心。”

  顶云说:“母后。父尊定她为储妃,是说谁成为储君,她就嫁给谁。并不是她嫁给谁,谁就是储妃。何况一个卑微凡人、低贱医修,怎么能成为我魔族的未来女主人?母后就不必再为她费心了。”

  魔后说:“话虽如此,但我们母子也不能大意。倒是得想个什么法子对付她才好。至于那个嘲风,哼。你!”她看一眼素水,素水赶紧膝行向前,魔后说:“你去告诉璇渊魔姬,三殿下携夜昙公主去看流星雨了。”

  素水俯身道:“奴婢遵命。”

  浊心湖。

  嘲风携青葵返回,灵舟刚停泊在岛边,他就看见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璇渊魔姬。她领着一众女孩在浊心岛种花。

  青葵下了灵舟,璇渊魔姬便迎上来。她身材丰满,抹胸裹得紧,更显得曲线分明。见到青葵,她脸上便带了几分温柔笑意:“夜昙妹妹,浊心岛地方大,好些地儿都空着。我怕你忙不过来,便带姐妹替你种些花。”

  青葵闻言,很是感动:“多谢璇渊姐姐。”

  璇渊魔姬微笑,目光在她手上略一逗留——青葵手上,握着三殿下嘲风送给她的那块琥珀。

  果然。

  璇渊魔姬笑着说:“咦,妹妹这块琥珀,是三殿下所赠吗?”青葵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头上长角的魔女就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三殿下所赠了。”

  青葵不解:“你如何这般肯定?”

  那长角的魔女把自己脖子上戴的琥珀掏出来,说:“因为上次我们一起看流星雨,他也送了我一块呀。三殿下是不是还对公主说过,他每次看到这块琥珀,就会想起他母妃呀?”

  她摇着头,耸着肩走了。她走之后,一个尖耳朵的魔女同样从脖子上拨出一块琥珀,小声说:“恭喜公主,这东西,魔族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孩,三殿下基本都送过。”

  “嘲、风!!”青葵咬牙,谷海潮福至心灵,迅速为她递上一盏茶水。青葵果然需要,她接过来,一抬手,迎面泼在嘲风脸上,摔杯而去。

  嘲风满脸是水,他双手抱胸,就这么盯着璇渊魔姬。璇渊魔姬哼了一声,驾舟而去。

  ……

  青葵疾步返回房中,这次是真生气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她拿出那个“烤红薯”,打算问问夜昙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夜昙那边却无人应答。

  夜昙没法应答。

  她躺在榻上,身上冻伤和烧伤都上了药。再加上跑了大半夜的茅房,她浑身发软。

  药王喂她喝了药,一直等到她睡着了,这才背着药箱出来。他身边,小药童悄声问:“师父,青葵公主这是怎么啦?”

  药王摇头道:“当初陛下定这个天妃,为师我就提过意见。人族女子,越美貌越是娇贵,不好养活。就算是在人间,稍微受点寒、伤点心,那都是会薄命早夭的。咱们君上的性子,哪里养得活这么娇弱的人族公主?陛下偏不听,就是看中人家的资质和机缘。现在好了吧,这才来几天……我看呐,以后我们药王殿还有得折腾啊。”

  他叹着气走的。

  第二天,夜昙是被痛醒的。

  药王早早就送了药过来。胡荽正喂夜昙喝药呢,外面碧穹就跑进来。

  “喂,东西你看够了,可以交给我……”碧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愣了。

  ——这时候的夜昙,所有的伤口全部紫红肿涨,简直是体无完肤。药王用药纱把严重的地方都为她包裹起来,她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

  “你又干了什么?”碧穹走到榻边,哪壶不开拎哪壶,“昨晚你不是跟君上一起去看流星雨了吗?怎么搞成这样?”你这是被流星给炸了啊。

  夜昙怒瞪:“这个问题谁问谁死,知道吗?!”

  碧穹耸耸肩:“好吧。”她看看胡荽,夜昙了然,说:“我草,给我弄个拐杖。”

  胡荽是最乖的,从不问为什么。她立刻就去了。

  夜昙这才吃力地下了榻,她一动,身上的伤就开裂。她咧了咧嘴,碧穹都嘶了一声——看着都痛。我怎么觉得我根本不用对付你,你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呢?

  碧穹简直是无语,但她还是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问:“万霞听音你放在哪里了?我替你拿!”

  夜昙向角落的柜子指了指,她倒是利落,很快跑过来,三两下翻出来。果然,一对万霞听音都在里面。她拿了一个,说:“那这个,我就替你送到魔族,交给你那个魔妃妹妹了啊。”

  夜昙说:“嗯。走吧。”

  “走?”碧穹莫名其妙,“你去哪?”

  夜昙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没好气地道:“还能去哪,上课啊。”

第章

  上书囊。

  文昌帝君看着面前的假条,一脸不悦:“请假条?”他打开一看,更不高兴,“还是病假!”

  他面前,玄商君说:“她……确实病势沉重,这几天的课,本君会抽时间替她补上。”

  文昌帝君哪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他说:“君上亲自发话,我本不应多管。但是君上应该知道,上书囊是孩子们苦修的地方。人间尚有十年寒窗苦读之说,何况是我们神族?青葵公主是未来天妃,这学堂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倘若一点小病便旷课休养,其他孩子会怎么想?”

  玄商君终于也带了几分为难,说:“若真是一点小病,倒确实是不至于。”

  文昌帝君说:“莫非她还生了什么重病不成?”

  话音刚落,他目光扫见什么东西,顿时凝固了。玄商君随之看过去,只见夜昙浑身上下缠满了药纱,脸上青青紫紫,两腮都肿成了包子。

  她拄着拐杖,走得颤颤巍巍,胡荽和碧穹怕她摔跌,一左一右地护着她行来。

  这……连文昌帝君这样的上神都惊呆了。

  他看看玄商君,玄商君却显然不打算解释。只有他知道,夜昙的伤势有多重。陨石燃烧的温度,对她一个凡间女子而言,是致命的。

  夜昙拄着拐,每走一步,就痛得直吸气。

  她跟胡荽本来正在说话,然而一眼看见玄商君,顿时眉毛都竖了起来:“哼!”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字里。她吃力地挪进学堂。

  这哪里是重病,简直就是还剩最后一口气了好吗?文昌帝君看看这个伤兵,又看看玄商君。夜昙如此大不敬,他却是视而不见,只是取回假条,说:“她既然来了……就依先生,让她照常上课吧。”

  文昌帝君赶紧护住假条——伤成这样,不会死这吧?他说:“青葵。”

  夜昙停下脚步,好半天才转过身来。文昌帝君说:“君上已经替你请了假,你既然受了伤,就回去歇着吧。”

  夜昙呲牙咧嘴了一阵,怒道:“这么痛,我歇得了吗我!要他假好心,哼。”

  说完,她仍然挪动到最后一排坐下。

  这一次,她可算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座学子,大大小小也还都是神族,哪见过这么严重的伤势?她整个人都肿胀变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一个凡人受这么严重的伤,真的还没有死吗?大家都盯着她看。

  紫芜更是花容失色,她一把扶住夜昙,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青葵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你去渡劫了?”

  夜昙盯着她,幽幽地说:“昨夜,你兄长来邀我去看流星雨了。”

  你……这是流星雨来看你了吧,烫成这样?紫芜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天才小声问胡荽:“发生了什么事?”

  胡荽摇头——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啊。

  讲坛上,文昌帝君轻咳一声——他准备上课了。他会把天资聪颖的学生安排在最前面考核,丁等以下的学员会交给副执教监考。至于考核不及格的孩子,只能由魁星替他们补课了。

  文昌帝君是个没有耐心的先生,他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天资不够的孩子身上。而上书囊的成绩,会直接影响少年们今后在天界的神职。

  所以,直接由他授课结业的,都是神族的栋梁之材。

  他开始讲课。

  玄商君不放心,坐在旁听席上听课。目光却不时扫向夜昙。人族体弱,这可是整个神族都非常清楚的事。她贵为公主,受如此重伤,竟然照常上课。

  此女心志之坚韧,远胜常人。

  这节课,夜昙没打瞌睡——全身都痛,她打不了瞌睡。

  文昌帝君座下还是第一次出现凡人弟子,他问:“青葵,昨日功课预习得怎么样了?”

  夜昙说:“木偶衣冠嘛。”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右手向讲坛一指,文昌帝君桌边的兰花呼地一声向上一伸头,花朵竟然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叶片也瞬间化作无数白骨,伸伸缩缩,十分吓人。

  少年们纷纷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文昌帝君嗯了一声,还算是满意——以这丫头的天资,这些术法基础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他说:“下课之后去找副执教,申领下半年的法卷。”

  夜昙哦了一声,她就这么微微一动,身上的伤口就重新渗出血来,染红了药纱。文昌帝君看不过去——天下的先生都偏爱优秀弟子,他把自己壶中的灵茶倒了一盏,搁到夜昙面前。

  上书囊给先生的灵茶,乃是天界特制,补养润喉的佳品。文昌帝君配发的尤其精纯。

  满堂少年都看得眼热。

  可夜昙不知道,她一看茶盏,玄商君就知道不好。果然,她马上就嘀咕:“你堂堂文昌帝君,也太小气了,赏茶你赏我一包嘛。就给倒一小杯……”

  “你……”文昌帝君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家伙,他气笑了,却到底没跟她计较,只是说:“闭嘴,好好读书。”

  他继续讲课。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乾坤法祖出现在学堂之外。他这身份亲自过来,文昌帝君也只有停下讲学。乾坤法祖径直来到夜昙身边,拿起她的手看了看——她手上全是被火燎起的水泡。药王给扎破了,上了药,看着就更吓人了。

  文昌帝君看了一眼,都觉得痛。

  “唉,皮皮虾,药王殿说你受伤了,贫道还不相信。你可真是半点不省心啊。”乾坤法祖叹了口气,掏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粒丹药给她:“来,先吃了。”

  那丹药色泽银白,丹气澄清,一看就知道品质必定上乘。夜昙却十分警觉:“这是什么?”

  “什么表情?!”乾坤法祖一个脑瓜嘣弹在她脑门上,“老祖还能害你不成?”

  “那可难说。”夜昙嘀嘀咕咕,旁边玄商君终于说:“不得无礼。”

  夜昙只得把丹药含在嘴里,乾坤法祖随手把桌上的灵茶递给她。夜昙顺嘴喝了,用以送服丹药。

  学堂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看,乾坤法祖啊,那是何等身份?竟然亲自前来为她送药!而且看这丹气,定是法祖亲手炼制。她一个凡间丫头,何德何能……

  其他少年想什么,乾坤法祖不考虑。他眼看着夜昙吃了药,才问:“上书囊第一次收纳人族子弟,你觉得这里的课讲得怎么样啊?”

  夜昙偷瞟了一眼文昌帝君,文昌帝君顿时板起脸来:“看我作甚?天尊问话,你照实直言便是。畏畏缩缩,不成样子!”

  “哦。”夜昙于是说,“我觉得先生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文昌帝君气得拿戒尺一拍桌子:“混账!”

  乾坤法祖倒是不生气,笑眯眯地摸了摸夜昙的头:“他也有难处。但凡有一丁点儿办法,谁愿意天天来这里教导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这不是职责所在嘛。神和人一样,都应该互相体谅一下,你觉得呢?”

  夜昙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乾坤法祖大笑,笑完又摸摸她的头:“继续上课吧。有空来找老祖玩。”

第章

  一直到他离开,夜昙终于悄悄吐出那粒丹药。

  神族的丹药,大多都是用至清之气炼就,尤其这种上乘丹药,吃上一粒真的会要她的命。但是不一会儿,她仍觉得五内如焚。

  文昌帝君还在讲学,夜昙只能将喉间的血强咽下去。

  ——乾坤法祖的丹药,自己明明没有咽下去。为什么仍然会被清气所伤?夜昙低头,看见桌上一盏空空的茶盏——是文昌帝君的灵茶!

  她心知不好,但是却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分毫。

  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她吐血,所有人就都会知道,至纯的清气对她而言是剧毒。她的身份一定瞒不住。若她的身份曝露,魔族知道神族天妃是假的,那青葵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她强打起精神坐直身体,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右手五指紧扣着桌角,指节发白。

  上书囊的课,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优等生实战结业考核。副执教魁星会重新讲课,功课不好的下午可以重听补习。

  文昌帝君这回倒是没犹豫,直接让夜昙第一个考试。

  木偶衣冠是个小儿科,夜昙仍然是轻而易举地得了个甲等的成绩。

  然后她拄着柺往外走,文昌帝君终于还是不放心,问了句:“你没事吧?”

  夜昙一个字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她若是开口,恐怕是要喷血。

  但她本就伤着,痛很正常,大家也不奇怪,就这么放她离开。

  天葩院。

  夜昙刚一回去,蛮蛮立刻就迎了上来:“喂喂,你猜我昨晚发现了什么?!”

  它兴高采烈,夜昙冲它摇摇头,它立刻意识到不对。多年默契,它马上就说:“小胡荽,快去做午饭了!”

  胡荽扶着夜昙,只觉得她不说话,却并未察觉异样。闻言她立刻就说:“哦哦,好。那你小心点,别碰到公主的伤口。”

  她去了厨房,夜昙撑着拐杖慢慢挪回后殿。直到蛮蛮关上门,她才一口血喷出来。

  蛮蛮吓得声音都变了:“昙昙!你这是怎么啦?我去叫药王。”

  “回来!”夜昙喘着粗气,指指墙角的箱子:“里面有我姐姐送来的魔丹,替我拿过来。”

  蛮蛮赶紧翻开箱子,果然找到一个包裹。它把包裹叼过来,说:“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了?我就知道这些神族不安好心!”

  夜昙来不及跟它多说,飞快地打开包裹。青葵细心,每瓶丹药上都注明了药效和药量。夜昙飞快地倒了几粒,一股脑塞进嘴里。

  可灵茶的清气和陨铁的灼伤一并发作,她硬生生忍到现在,肺腑都开始溃烂。魔丹的魔气,简直是杯水车薪。

  夜昙趴在榻上,喉头一阵呕,又喷出一口血来。

  蛮蛮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我昨晚发现我们家少君了,他在弄晴阁。我去找他!”

  “站住!”夜昙叫住它,说,“他现在能做什么?你去找他,只会让他和我一起被神族抓住。”

  蛮蛮说:“可是你看上去像是快要死掉的样子!”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是紫芜。她说:“青葵姐姐!你没事吧?我给你带了些仙丹,你给我开开门。”

  夜昙呸干净嘴里的血,努力平复气息,说:“是紫芜啊,我没事,我想睡一会儿。晚点去看你。”

  紫芜倒也知道不打扰她休息,说:“哦。那我把药放外面,你记得吃。对你的伤势有好处的。”

  夜昙嗯了一声,听她脚步声远去,才对蛮蛮说:“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

  蛮蛮没办法,只得去外面守着。果然不一会儿,霞族也派人过来,说是送些丹药补品,却到底还是打探夜昙的病情。蛮蛮直接挡在了门外。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云层焦黄,天近黄昏。蛮蛮就在外面,背抵着房门,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它终于心焦了:“昙昙,你睡着了吗?”

  夜昙五内如焚,半天才说:“我马上就睡着了,你别说话。”

  蛮蛮在把鸟头塞进翅膀底下,闷闷地说:“我怕我不说话,你就悄悄地死了。”

  夜昙嘴里全是血,她咳嗽几声,又把一粒魔丹塞进嘴里,说:“不会的。我等到天亮就会好了。”

  可更漏滴得很慢很慢,慢得时间好像停止了行走。

  夜昙缩成一团,用带血的手指紧紧压住胸口。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这样的时刻太多,多到她不再畏惧痛苦加诸的恐吓。

  南天门外。

  玄商君巡视各处,经过天葩院时,他停止脚步——那个家伙的伤势,也不知怎么样了。但看她今天上课的模样,应该是没问题。

  他推开门,本是打算看一眼就走,但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血腥气太重!

  ——玄商君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他身化微光,直接进到房里。

  榻上,夜昙脸色通红,呼吸急促,铁锈般的血腥气更是浓烈无比。

  玄商君握了她的手腕,为她诊脉,顿时整个人都愣住——她身上伤势全部爆发,五脏衰竭,脉象已绝。这……怎么会这样?!

  他以指尖沾了夜昙的血,轻轻一揉捻,顿时明白过来——是清气。

  神族的至清之气,腐蚀了她的整个身体。

  他也终于想起来,上次夜昙生病,他开的药也同样加重了她的病情。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是至清之体。当然,也就不可能是当年神族定下的天妃离光青葵。

  既然她身份确实存疑,那么就应该把她交到神霄玉府,由普化天君查实后再行处置。

  玄商君抱起她,一路去往神霄玉府。趴在门口的蛮蛮当然发现不了他,他无阻无碍,一路来到天界神族的刑罚之地。

  神霄玉府的大门是黑色。门前一对金色的獬豸双目怒睁,獠牙带血,令人望而生畏。

  玄商君正要叩门,突然,怀里夜昙双唇微张,轻声喊了句什么。玄商君侧耳去听,她说:“姐姐。”仿佛不由自主地,他重新进入她的梦境。

  “嬷嬷,我肚子疼。”女童的声音传进耳中,玄商君没多费力气就找到了她。她躺在榻上,双手捂着肚子,眼泪汪汪。

  床边,一个年过三十的宫女像是她的乳母,这时候手里端着碗,喂她喝药:“肚子痛就要喝药,喝了药才会好哦。公主乖,再喝一口。”

  女童张开嘴,又喝了两口,她捂着肚子,痛得脸色都变了:“嬷嬷,我不喝了,我太疼了。”她别过脸去,宫女淡淡说:“不行,不喝怎么会好!一定要喝完。”

  女童一脸委屈,却仍然乖乖喝药。

  玄商君皱眉,他只看一眼便知道,那碗里的药定有古怪。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女童慢慢将一碗药全部喝光,她的乳母收起碗,说:“好了,公主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女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她慢慢抬头,看向自己的乳母。她的乳母只是迅速退出去,关上房门,然后上了锁。

第章

  女童茫然地望着门口,半天才茫然地喊:“嬷嬷。”

  就算是毒发到如此地步,她还在听她的话,还在乖乖喝药。可到头来,所有的爱和依恋,全部被辜负。些许的关切与亲近,都是面具,下面藏着一副同样狰狞的面孔。

  她慢慢地爬到门口,但也知道自己是打不开那门的。

  “不不,别死。”她裹紧身上的单衣,喃喃说:“我只要等到天亮,姐姐就会来看我了。天亮了……就都会好了……”

  玄商君脱离了梦境,因为她抓住了他的手。她脉象已绝,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得令人心惊。她用脸贴紧他的手掌,一脸狡黠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姐姐。”

  到了此时,玄商君终于能肯定她的身份——离光氏的小公主离光夜昙。

  夜昙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似有千钧的重量。思绪混乱,时间交错重叠,她喃喃喊:“姐姐……我好疼。”她低声啜泣,“你怎么才来……”

  但很快,她在玄商君胸前抓了几下,又自言自语,“胸这么平……你不是我姐姐。”

  然后,她便不再喊痛了。

  玄商君伸出手,握住门环,将要叩门,却又犹豫。

  她已经性命垂危。可一个未来魔妃,不应该救治。何况以她的资质,若真是去到魔族,早晚会成为神族的心腹大患。

  但是……她伤得这么重,天界没有什么丹药可以医治。若是就这么送进神霄玉府,不可能有活路。

  他沉默无言,冷不丁面前的大门打开。

  里面的仙官探出头来,看见是他,顿时惊住:“君上?”他慌忙行礼,“君上过来,可是有何要事?下官这就去请普化天尊。”

  他准备将玄商君迎进去,目光不受控制,瞟了一眼玄商君怀里——君上这是……抱着谁?

  玄商君却不由后退了一步。他宽大的衣袖遮住怀里的人,犹豫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无事。”

  ——他是天生上神,生来悲悯,到底是不够狠心。

  不如先治好她的伤,再送到神霄玉府治罪也不迟。

  玄商君下定决心,也不再理会面前的仙官,抱着夜昙又转身离开。

  他御剑时风大,怀中夜昙被风一吹,喃喃自语。玄商君本不欲理她,但她被血呛了一下,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不得不停下来,为她擦去嘴里的血。身上没有手帕,倒是袖中她的肚兜还在。玄商君也顾不得其它了,将就用吧。

  夜昙慢慢张开眼睛,但是意识溃散,她已经认不出面前是谁。她缓缓伸手,碰了碰玄商君的下巴,好半天才喃喃说:“你这张脸生得可真好看。”

  “……”合着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优点,玄商君由着她打量,这次倒是知道她会冷,脱了外袍将她裹进怀里,问:“你不痛了?”

  她神智并未清醒,但仍含含糊糊地说:“不……不痛啊。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可她的体温却越来越低,只有血是温暖的,就这么从她嘴角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胸口。

  玄商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也是第一次发觉,天下苍生,是多么虚幻的字眼。她就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微弱,心跳越来越慢,余温点点消散。

  这个充满至清之气的地方,每一次呼吸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服毒。

  可她仍在努力地向他微笑,以证明她还能活。

  今日上书囊,她分明已经伤重垂危,却依然坚持上课,毫无异常。此女虽然可恶,但其心性之坚韧,令人心惊。

  玄商君加快速度赶路。

  ——这么坚强的话,那就活下去吧。

  夜昙昏睡中,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灰白色的骨头。这是什么东西?

  她想摸一摸,但是不知道睡了多久,手臂酸痛。她偏了偏头,又看见一团火,还是燃烧的陨铁。

  人间有句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飞快地躲避,但好在这次点火的人似乎有了些经验,火堆离她挺远。

  夜昙坐起来一点,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玄商君的外袍。这衣袍轻若丝、薄如纱,上面暗纹流光,明灭不定。就这么薄薄一件,盖在身上却将她捂了一身的汗。

  自己这是在哪儿?等到视线清明了些,她左右张望,然而目之所见,却让她惊呆了!

  这是一个头骨啊!

  灰白色的骨头,有两只空洞的眼睛,张开的嘴上还能看见两排整齐的牙齿。这确实是一个骷髅头,但是绝不是普通人的。它真是太大了。

  夜昙就躺在这个头骨的一颗后槽牙上。这里气候适宜,周围还可以看见茂密的草木。野花层层叠叠,开到了天边。而这个头骨里,有紫黑色的光点浸出来,如水珠般绵绵密密地渗入她的身体。

  夜昙顺着光点的来处看过去,只见骷髅头外,玄商君就坐在火堆旁的一块陨石上,正不断用清洁法诀清理着衣上血迹,衣衫已经很干净了,他却仍眉头紧皱,显然心情并不愉悦。

  夜昙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她讪讪地爬到他身边,假装惊喜:“竟然是君上,我不是在作梦吧?”身上伤势缓和,不用说也知道是玄商君救了她。所以她变脸得也快,蹭过去,不由分说就开始舔,“就算是梦,能够看见君上,也是个幸福的美梦。”

  玄商君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看。

  夜昙被他看得发毛,知道事情不好,但仍硬着头皮、一脸娇羞地道:“君上这样看着人家,人家会害羞的啦。”

  玄商君终于是听不下去,怒道:“离光夜昙!”

  夜昙被吓得连连后缩,身上的伤口抻裂,她呲了呲牙,装傻:“什么夜昙?”

  玄商君简直是火冒三丈:“你还敢装蒜!说,你混入神族,顶替天妃,究竟有何企图?”

  果然是破案了!夜昙没办法,只得说:“你……你都知道了?”

  玄商君沉声道:“说!”

  夜昙说:“人家还能有什么企图,还不是那天你就顾着跟魔族打架,自己接错了人……”

  玄商君怒道:“那日宫中初次见你,你冒认青葵公主,也是本君听错了?”

  他气得要爆血管,夜昙脑袋一缩:“那、那人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嘛。谁知道你就当真了。我想着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啊,就没再说。”

  她声音越来越小,玄商君指着她,手指抖啊抖,差点成为第三个心肌梗塞的神:“你……小小年纪,满嘴谎话!这次婚约事关三界,你却视为儿戏!离光夜昙,你真是死有余辜!”

  离光旸,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第章

  夜昙被骂得脑袋一缩,眼见他真是气狠了,她赶紧说:“是是是,我有错,我罪该万死。但是……事已至此,指责没有用,应该积极地解决我们遇到的问题,对吧?”

  玄商君真是不想理她,没好气地道:“把‘们’字去了。是你遇到了问题!”

  夜昙揪着他的衣角,说:“你这么就太无情了吧?难道我不是你玄商神君亲自接到天界的?再说了,你上次可还亲过我。我们人间有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

  玄商君挥开她的手,面红耳赤,怒道:“何为一日夫妻?不准胡说!”

  夜昙又扯住他的袖子,说:“一日是暂时没有啦,但是你舌头都伸进来了,这也算是肌肤之亲了吧?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玄商君扯出自己的袖角:“等你伤势平复,我会把你交给神霄玉府,普化天尊自会按照天规发落!”

  神霄玉府?夜昙转了转眼珠,问:“天规会怎么发落?”

  玄商君别过脸,真是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假冒天妃、意图不轨,受九道雷击之刑,罚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你故意的吧?”夜昙气得,“那你救我干什么?”

  玄商君仍然清洁着自己的衣衫,方才夜昙吐在他身上的血已经清理干净,但气味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沉声说:“你虽犯下大错,但自有天规惩处。本君……”话到这里,他竟思忖了半晌,终究不该探她之梦。那个幼年无助的孩子,到底是让他心生恻隐。他说:“本君不会因一时好恶而决断你的生死。”

  “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大义凛然啊!”夜昙身上不那么痛,她就又不怕死了,凑过去一脸坏笑,“你不会是已经对本公主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所以……”

  玄商君的回应,就是直接用捆仙绳将她一捆,提上就走!

  夜昙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时已经世界颠倒。她吃了一惊:“我要带我去哪?!”

  玄商君沉声道:“神霄玉府。”

  “我!”这个家伙居然是认真的!!夜昙赶紧说:“玄商君,我错了,你先放我下来!”见玄商君没反应,她又换了战术:“啊啊,我旧伤复发了,我好痛,我要死了!”

  玄商君仍然大步向前,夜昙歪了歪头,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突然想到一条妙计!”玄商君本不欲理她,但夜昙一脸正色:“真的真的,君上您先放我下来。如果我说得没道理,你再把我送过去也不迟。对吧?”

  玄商君终于低头扫了她一眼,夜昙再接再厉:“我就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女子,你还怕人家跑了吗?”

  玄商君把她放地上,解了她身上的捆仙索。

  夜昙重获得由,顿时一脸狂喜,拍手道:“你看,你不是去了归墟就回不来了吗?”

  因为实在太高兴,她眉宇飞扬,一双眸子都亮晶晶的反射着光。

  玄商君目光凉凉:“怎么这件事值得你欢欣鼓舞吗?”

  呃……夜昙赶紧换了个一脸悲戚,哀声说:“君上,要不我还是替你守节吧?你看你去了归墟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要是活着的话,以后逢年过节,还能给你化点纸钱、上柱清香什么的。这样我也能活,君上也算有人念想,你觉得如何?”

  “免了。”玄商君继续施法清理自己已经洁白无垢的衣袍,显然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冒。当初他提出来,是因为不想让两个人之间乱七八糟的事牵连到自己的亲弟弟。

  可现在,夜昙既然不是青葵,跟远岫自然也就没关系。自己何必招惹这个祸水成精的家伙?

  夜昙只得继续说:“人家只是离光氏一个可怜的小公主,跟魔族半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了,来天界也不是我自愿的呀。神族悲悯众生,我也是众生呀。你就这么害了我的性命,也太残忍了。而且我姐姐要是知道你们杀了她妹妹,肯定也会对你们心怀芥蒂对吧?那对天界也是有害无益嘛。”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玄商君皱眉,夜昙眼见他有所动摇,赶紧添柴加火:“再说了,我姐姐现在可是还在魔族。如果神霄玉府处置了我,那魔族不就知道他们的魔妃是假的了?魔族难道会放过她吗?我姐姐可是你们从小定下的天妃,她可好了,真的!我保证你们神族见到她,一定会满意得不得了!”

  玄商君扫了一眼她,显然对此表示怀疑。夜昙立马开始吹嘘:“真的!我姐姐的性情简直跟你一模一样,她不仅精通药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发誓,你们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天妃了。”

  她后面说的话,玄商君没有听进去——离光旸这小公主已经这德性,长公主能好到哪去?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神族真正的天妃。

  他可以把夜昙交给神霄玉府,却不能不顾及她的生死。神霄玉府是什么地方?一旦夜昙被关进去,谁能保证不泄漏这个秘密?

  魔族万一知情,真正的青葵绝无生理。

  夜昙暗中察言观色,蹭了蹭他。玄商君下意识用手挡住她的磨蹭,夜昙也不在意,继续说:“君上,你就救人救到底吧。你想想,你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从哪里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媳妇儿?你看我,我是这么……这么……”

  “这么”了半天,她卡壳了。

  玄商君终于低头看,夜昙眯着受伤肿胀的泡泡眼,绞尽脑汁,竟想不出自己一个优点。她目瞪口呆,玄商君到了这份儿上,仍是被气笑了——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耍嘴皮子。

  他说:“话多。”

  声音并不是很严厉,夜昙立刻就顺竿子往上爬了。她说:“虽然君上暂时看不见我的优点,但是,我……我能看见君上的优点呀!”

  “哦?”玄商君冷笑,“你说。”

  “呃……”夜昙继续冥思苦想。玄商君说:“你今天哪怕说出一个,本君都饶你不死。”

  这……唯一一个脸好还是法术修正的。夜昙抓破了头皮,最后她说:“其实爱一个人也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啦。就像我虽然说不出君上好在哪里,但我对君上的真心,像一锅红汤里面的肥牛肉、肥羊肉、毛肚、鸭肠、藕片、金针菇……””

  玄商君:“……”

第章

  巨大的骷髅头无声地仰望星空,宇宙的风穿过它空洞的眼,呜呜长啸。

  旁边星辰陨铁燃烧的温度很高,夜昙被烤得满脸通红。但她还在努力求生:“再说了,君上也知道,我对四界法宝都非常了解的啦。以后我就乖乖留在天界,一定好好炼器,为天界神族当牛作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玄商君并不太相信的样子,她举起右手:“我发誓。”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玄商君沉吟许久——说到底,也只是人间一个看尽炎凉、命运堪怜的女子,没必要非让她死。何况真正的青葵还在魔界,不能在此时惊动魔族。再者,以她的天资,若真能为神族效力,也是件好事。

  他说:“你当真想活?”

  “想!”夜昙小鸡啄米。

  玄商君容色冷肃:“那本君的话,你便听好了。第一、从此以后,严守天规禁令,不能做任何损伤神族利益的事。”

  “一点问题都没有!”夜昙斩钉截铁。

  玄商君继续说:“第二、斩断和魔族的一切关系,若有半点牵扯……”

  夜昙赶紧补充:“天诛地灭……天打雷劈。”说这话的时候,她额间虹光宝睛辉光聚集,又转瞬消散。夜昙犹自不觉,说:“我已经立下如此毒誓,你总该相信了吧?”

  玄商君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说:“为免惊动魔族,你的身份暂时保密。”

  这当然要保密,夜昙点头如捣蒜。暂时保住了小命,她又开始好奇:“既然你要去修补归墟,那就是清衡君继承天帝之位了?那以后,我姐姐是不是就嫁给他了?”

  玄商君沉声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来过问。”

  也是。夜昙说:“其实她要是真的嫁给清衡君也好。”

  玄商君挑眉:“也好?”

  夜昙扯扯袖子,露出自己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手臂,一脸沉痛地道:“最起码清衡君为她点火取暖的时候,不会连她一起点着。”

  玄商君目光在她手臂略一停留,不说话了。

  夜昙突然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问:“哎对了,你有没有什么遗产啊?”

  “遗产?”玄商君愣住,此女为什么总是语出惊人?夜昙说:“当然啊。在人间,丈夫要是死了,都会给妻子留遗产的。不然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怎么生活?”

  “还需如此吗?”玄商君皱眉,想了半天,说:“垂虹殿有一些我的修行心得、医书法卷,以及自己铸炼的法宝、丹药,你若需要,可以留下。”

  还真有遗产。夜昙喜笑颜开:“那我要去垂虹殿看看。”

  玄商君嗯了一声,夜昙蹭到他身边。玄商君一挑眉,她倒识趣,自觉坐远了。

  他的嫌弃,夜昙不在乎——看在遗产的份儿上,态度什么的可以原谅啦。少典有琴呀少典有琴,等你死后,本公主先领了你的遗产,然后再溜之大吉。

  反正你也要死了,临死之前,本公主大发慈悲,陪你看回星星吧。啊,本公主真是慈悲为怀!她指了指头上那颗最近的星星,问:“那颗是什么星?”

  玄商君看了一眼,说:“天狼星。”

  “哦。”夜昙点头,“以前我在宫里的时候看见过它。”

  玄商君说:“天狼星距离人间非常遥远,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八年零六个月。所以你在人间看到的它,其实是八年零六个月以前的它。”

  “啊?”这个夜昙倒是觉得新奇,她问:“那它要是陨落了,人间在今后的八年里也还是能够看到它?”

  玄商君说:“嗯。”

  夜昙说:“那你的命星是哪一颗?”

  玄商君指向远方的一颗星星:“它与我命脉相连,吾若身死,它也会陨落坠毁。”

  夜昙歪着头看了看:“它离人间也很远吗?”

  玄商君说:“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千年。”

  那颗星星挺大的,夜昙一脸感慨:“小时候,我以为星星就只有这么大。”她用手划了个小圈圈,“那个时候姐姐被定为神族天妃,我就一直想让她到了天界后,摘串星星给我。要像珍珠那么圆,但是比珍珠还要亮的那一种。现在真的到了天界,亲眼见到了,才知道原来星星这么大,有的还坑坑洼洼的,很丑。”

  玄商君站起身,向苍茫星空伸出手,宇宙中光芒凝聚。

  星光偏移,无数淡蓝色的微尘在他身边飘浮。他的侧脸沐浴星光,带起一种,令人心仪的悸动。

  他五指微握,那些散碎星光都凝聚在他掌心,变成一个蓝色的小星球。

  玄商君将它打磨得十分圆润了,这才递给夜昙。夜昙接在手里,但见它身上纹路如花如树,有水有光,无法言表的精美。

  “这个跟其他陨铁不一样,要漂亮很多很多!”她捧着淡蓝色的光球,爱不释手。连带玄商君看起来都顺眼了!

  玄商君说:“北方七宿中,有一颗凶星,名叫危月燕。危者,居高而险,因为在北方玄武之尾,如战场断后者,凶多吉少。故而此星当值,也被人视为不祥之兆。离光夜昙,以你的资质,早晚会有傲视四界的一天。吾时间不多,大约不能得见。今日吾将它亦赐名危月燕赠你。愿你生如星辰一般,在天璀璨,在地从容,担得起倾慕仰望,经得住黯淡平凡。”

  鬼才要黯淡平凡,本公主就要众生仰望!夜昙捧着这颗缩小版的危月燕,教诲当然是没听进去,但是礼物是真喜欢。她连连点头:“会的会的,一定一定。”

  答得毫无诚意。玄商君却并不在意——对于不守信的人,他有的是法子能够治她。

  夜昙在天界疗伤,青葵在魔族干着急。

  这两天,夜昙一直联系不上。青葵身上剧痛,知道她受伤,却一点办法没有。她正坐立不安,突然,外面有个魔女进来。青葵转头看过去,魔女笑着道:“公主,天界青葵公主托人为您送过来一些新鲜的药草,您可要收好了。”说完,她也不容青葵多问,转身就走。

  青葵公主?新鲜的药草?青葵当然觉得可疑,她翻了翻药篮,只见草药下,藏着一件光芒流转的法宝。

  这是……万霞听音!

第章

  青葵在神族送来的典籍中见过这件宝物,这是霞族之间的传讯法宝。刚才侍女口中的青葵,一定是指夜昙。可是她之前不是已经送给自己一个“烤红薯”了吗?

  怎么又会送来这个?

  青葵将信将疑,虽然得了这法宝,却也不敢冒然使用。这是神族的法宝,而自己现在却在魔族。一旦被有心人发现,可不是件好事。

  她正犹豫要把万霞听音藏在哪里,突然素水推门进来:“公主,魔后给您送了些钗环首饰。你快看看。”话刚说完,她就觉得青葵面色有异,顿时问:“公主,怎么了?”

  青葵把万霞听音塞到怀里,说:“无事。我去向魔后谢恩。”

  她去了晨昏道,嘲风却到了另一个地方。

  离光氏皇宫,朝露殿。

  嘲风就站在殿中,问:“就是这里了?”

  谷海潮说:“嗯,据说夜昙公主未出嫁前,就是住在这朝露殿中。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万一让离光旸等人发觉,恐怕又要闹到魔尊面前。”

  嘲风四下查看,如今两位公主,一个去了神族,一个还在魔族。这殿里当然没人居住,也没有侍候的宫女。嘲风说:“我总觉得咱们那位夜昙公主处处透着古怪。自然要过来这里看看。这殿中陈设完全没有使用的痕迹,应该是全新的。”

  谷海潮说:“这不奇怪,根据我们查实的情况,这位夜昙公主与青葵公主虽是双生子。但夜昙公主出生时,离光氏黑云聚集、群鸦扑啄伤人,有宫女连眼珠都被啄出叼走。随后宫里的狗更是产下灾兽蛮蛮,人心惶惶。当初离光氏朝臣曾多次进言,请求离光旸赐死此女。为了稳定人心,离光旸下令烧死她。但据说当天正要点火的时候,突降暴雨,离光旸称天意如此,就又将她抱了回来。”

  嘲风说:“所以,这殿中陈设应该是非常简陋,简陋到离光氏觉得配不上未来魔妃的身份,所以才匆匆赶制了这些。”

  谷海潮对这个推论表示赞同,说:“此女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一直被离光氏视为灾星。据说但凡照顾她的宫女,没有不染病的。后来离光氏数年大水,死难者不计其数。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不少人想要杀死她,以平天怒。为了避免冲突,平时离光氏任何祭祀庆典,她都从不露面。直到近两年,离光氏太平了一些,她才渐渐被人淡忘。”

  嘲风环顾殿中,说:“她精通医术,可是这殿中,却没有任何相关之物。琴艺高超,这里却连琴桌都没有。更重要的是……”

  谷海潮也在查看四周,说:“气味不一样。我们那位夜昙公主在浊心岛才住了多少日子?岛上却充斥着淡淡药香。这里没有。确实奇怪。”

  嘲风抬头,突然问:“青葵公主住哪里?”

  谷海潮指指隔壁:“日晞宫。据说让她们姐妹住得近,是为了让青葵公主镇压妹妹的邪气,以免再生祸端。”

  嘲风说:“反正也来了,就去青葵公主房中看看吧。”

  日晞宫里,同样空无一人。但宫中陈设便能看出不是临时置办了。

  谷海潮说:“殿下请看。”

  嘲风的目光随他而望,只见院中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十分精致。而不远处的假山之中,流水淙淙,旁边古树下,一张玉石琴台赫然可见。

  嘲风走过去,在旁边坐下,指腹摩挲,发现这琴台不知被人抚摸过多少次,光滑异常。

  树旁便是规置得整整齐齐的药圃,里面药草显然有宫人打理,依然生机勃勃。

  谷海潮说:“怎么看起来,精通医理的应该是青葵公主才是啊。”

  嘲风起身,再来到日晞宫的正殿,果然,内中陈设与浊心湖“夜昙”的陈设习惯一般无二,药房、药架都清晰可见。

  连谷海潮都明白过来:“就是这个味道!我怎么觉得……”

  嘲风轻笑一声:“觉得什么?少典有琴好琴,于是离光氏教她抚琴。少典有琴擅医,离光氏就命她学医。难怪本座总觉得她处处透着怪异,居然是离光氏为少典有琴培养的妻子。哈哈哈哈,果然是跟他性情一般无二。”

  谷海潮的神情就严肃得多:“既然公主身份出错,就立刻禀明魔尊吧。”

  “啧!”嘲风显然不准备这么做,“以父尊的性情,如果查实她是神族的未来天妃,一定会将她处死。此举不仅得罪神族,更会得罪离光氏。那么尚在神族的离光夜昙也定然凶多吉少。更何况,这两位公主的事本就是斥候营发回的消息,魔族长老们自然会把账算到我头上。魔后一定会搬弄是非。百害无一利。”

  这么复杂的事,谷海潮就不愿意再想了,反正素来拿主意的也是嘲风。他索性问:“那依殿下的意思呢?”

  嘲风说:“先行按下不提。两位公主只是客居天、魔两界,等到定了储君,早晚会送回离光氏,真正嫁娶。到时候自有离光旸那个老东西会去头痛。”

  他笑容渐渐暧昧:“而且……少典有琴的未婚妻就在身边,本座怎么着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谷海潮面无表情,问:“殿下还想生二胎吗?”

  嘲风拍拍他的肩,看上去心情极佳:“那只是本座一时不慎。你且去落微洞,找我母妃……”他在谷海潮耳边一阵嘀咕,谷海潮连话都不想说了——这魔族,有的人以战死为荣,有的人则以作死为乐。

  落微洞。木荷花开得如火如荼。

  魔妃雪倾心披花煮酒,面前的侍女们逗弄着一只鹦鹉说话,换着法子想要博她一笑。谷海潮就这么走进来,竿子一样站在一边。雪倾心红唇微张,抿了一口酒,说:“怎么,现在的你,已经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谷海潮直接跪下,说:“昨日,三殿下带离光氏的那位公主前去观赏流雨星。”

  雪倾心扇了扇手中纨扇,对这事显然不太感兴趣:“他从小就爱拱白菜,这点小事儿,值得你专程过来回禀吗?”

  当然是不值得。谷海潮继续说:“三殿下对公主说,自己年幼时,母妃就被困寒窑,从此以后,忧思成疾、衣食无继,受尽病痛欺凌。”

  “……”雪倾心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把自己心爱的酒盏稳稳地搁在桌上,深吸一口气,问:“所以呢?”

  谷海潮说:“所以,那位公主准备前来落微洞为魔妃治病了。”

  雪倾心手一抖,纨扇都掉地上。半晌,她坐起来,飞快地摘掉头上的发饰。其他侍女一见,不敢怠慢,将小炉、酒盏什么的全部撤下。

  “那边……撒上树叶。哎,不够逼真。蜘蛛网,再来个蜘蛛网!”侍女指挥着仆从,忙翻了天,“门楹太新了,拿刷子刷旧!啊,梁上燕子太喜庆,赶走赶走。还有,咱们娘娘的声音也清脆了,哪有半点久病落魄的样子?来人呀,给娘娘拿个辣椒……”

  落微洞乱成一锅粥。

第章

  浊心湖。

  青葵刚向魔后谢恩返回,就遇见正在等她的嘲风。看见这个人,她显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嘲风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却只是低低说了句:“无事。打扰公主了。”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青葵见他神色是真的为难,到底心软,不由问了句:“有话就说。”

  嘲风思来想去,最后说:“今日晨间起,我母妃就病重难起。魔界没有医者,我思来想去,只能前来向公主求救。”

  青葵对他的话,仍是将信将疑。但毕竟医者父母心,她说:“怎会如此?落微洞在何处,你且带我过去。”

  嘲风松了一口气,说:“真是有劳公主了。公主请随我来。”

  落微洞,青葵由嘲风领着走进来。

  入目之处,只见落叶铺陈,蜘蛛结网,整个洞府一片萧瑟,连盛开的木荷花上都布满薄尘。她踩着枯叶走进去,洞府门楹褪色,檐下有巢,却不见燕子归来。

  嘲风急急将她领到后殿,青葵见他焦心忧虑不似作假,也就信了七八分。

  清冷的内殿阳光难及,里面传出一阵咳嗽的声音。

  “母妃!”嘲风赶紧跪在殿前,说:“儿臣找了医者,前来为母妃治病。还请母妃开门,让人为您诊治吧!”

  “医者?”殿里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但这个声音也是沙哑而疲倦的,像烈火焚烧之后的灰烬——那是当然的。刚才那个辣椒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拿的?现在她嗓子能喷火。雪倾心语调缓慢:“魔族禁医,你在何处寻来的医者?”

  青葵说:“是雪倾心娘娘吗?我是离光氏夜昙,粗通些歧黄之道,特来为娘娘治病。娘娘且开门吧。”

  “离光夜昙?”那个声音无力地响起,“我想起来了,你是魔尊定下的储妃?魔族利益倾轧,你初来乍到、毫无根基,何必为了我而树敌?离开吧。”

  她不肯开门,嘲风膝行向前,双手拍门:“母妃。您且让公主看一看,您病成这样,让儿臣如何能够心安啊母妃!”他语带颤然,俨然已经痛心疾首。

  然而内殿,魔妃雪倾心说:“你明知我们母子俩在魔族的处境,为何拖累夜昙公主?这些年母妃如何教你,你可有听进去过一个字?速带公主返回,今后落微洞,你不准再踏入一步。否则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话到最后,已是疾颜厉色。

  “母妃!”嘲风将额头抵在褪了颜色的殿门上,心中哀戚溢于言表。

  殿内,雪倾心似是真怒了:“带上公主,马上走!”声音里带着决然,也带着心酸。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急咳。

  她决意如此,嘲风也只得罢了。他站起身来,说:“母妃说得对,是我不应该一时情急便牵连公主。我送公主回去,母妃万万不要动怒。”

  青葵自然是感动,这位天界雪神,哪怕堕入魔界,仍保留了善良的天性。她说:“雪娘娘到了这般境地,却还在为旁人着想,其心性之高洁,真是令人敬佩。”

  嘲风悲色不改,说:“公主且先随我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落人口实。”

  青葵看看这陈旧的内殿,叹了口气,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嘲风离开。

  他二人刚刚离开,殿门就开了。有侍女伸个脑袋出来,四下观望,确定人已经走了,她欢喜道:“娘娘,已经没事了。”

  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雪倾心怒吼:“水,给本宫水!”

  侍女们惊慌失措,忙着喂水。雪倾心被辣得眼泪都流出来:“谷海潮,让你们家殿下把人送回去之后,马上滚回来见我!!”

  谷海潮有什么办法——三殿下,你妈喊你回家挨打!

  果然,嘲风把青葵送回浊心岛,立刻就背着藤条前来落微洞。

  他笔挺地跪在雪倾心面前,雪倾心一边饮茶,一边轻摇纨扇,倒是没问刚才的事儿,只是说:“人送回去了?”嘲风一个头磕在地上,雪倾心说:“本宫听说,你大哥已经自请前往修补归墟。”

  嘲风说:“是有这事儿。父尊已经准了。”

  雪倾心以纨扇半掩面,许久说:“没有盘古斧的碎片,他进归墟定是有去无回。”

  嘲风说:“盘古斧碎片,一共三枚,如今只知一枚在神族,其他皆下落不明。归墟封印破裂在即,来不及寻找了。”

  雪倾心说:“真要论起来,乌玳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他修为虽然尚可,但性情冲动易怒,不可能与神族配合。”

  嘲风说:“儿臣明白。”

  雪倾心说:“单是明白吗?”

  嘲风再次以额触地:“如果兄长失败了,魔族一定会举族惊惧。儿臣在此时方才自请,再次前往修补归墟。临危之际,力挽狂澜,此举定能让诸位长老乃至父尊去除戒备,以我为荣。”

  雪倾心说:“可是你也可能一去不回。”

  嘲风依然微笑,说:“兄长会失败,但大抵也会有些作用。有兄长替我打头阵,我生还的机率会增大许多。何况富贵险中求。就算儿臣一去不回,起码母妃在魔族的境遇,总会改观。”

  雪倾心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说:“你能这般想,母妃就放心了。”

  嘲风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藤条,雪倾手拿在手里掂了掂,缓缓说:“这藤条你让母妃如何用得?”嘲风脸上一喜,然而紧接着就听她道:“连倒刺都没有。”

  ……

  半个时辰之后,谷海潮扶着嘲风出来。

  这魔妃可真是一点也没手软啊。她真命人找了根有倒刺的藤条,结结实实地揍了嘲风一顿。谷海潮都看不过去了:“魔妃下手也太狠了。”

  嘲风倒是不太在意,反而说:“你不理解我母妃的良苦用心。”

  谷海潮看着他背上已经嵌进肉里的倒刺,说:“这样的良苦用心,莫非你能理解?”

  嘲风嗯哼一声:“还不快扶我去浊心岛。”

  谷海潮呆愣,嘲风说:“愣着干什么?走啊,没见本座伤势沉重吗?”

  ……魔妃的“良苦用心”,谷海潮好像也懂了一点了。

第章

  浊心岛。

  青葵虽然人回来了,心里却还想着雪倾心的事。她由神族堕落为魔,只是体内清气被浊气感染,但原身还是雪女。也许可以用魔气为她炼制些雪族常用的丹药。

  她正思考,外面就又有脚步声响起。青葵转头一看,就见谷海潮扶着嘲风进来,且嘲风背上血迹纵横,隐隐可见好些倒刺。

  “这是怎么了?”她上前一看,更是皱起了眉头。

  谷海嘲没说话——怎么回事,还是让他给你编……呃不,说吧。

  果然,嘲风嗓音低沉:“母妃一向不愿拖累旁人,今日我向公主求助,她心中不安,故而责罚于我。公主放心,只是些许皮外伤,我并无大碍。”

  谷海潮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他而站——你母妃责打你,是因为你拖累公主吗?明明是因为那个辣椒真的太辣了好吗?再说了,并无大碍你上这儿干嘛来了……

  但是青葵不这么想!

  她只看见嘲风背上的伤痕,真是触目惊心。她说:“本不是什么大事,魔妃不该动怒。我为三殿下挑出余刺吧。”她转头吩咐素水,“素水,取我银针来。”

  素水一愣,她看看嘲风,又看看青葵,虽然不情愿,却终究还是替她取来。

  青葵示意谷海潮为嘲风脱去外袍和上衣。嘲风倒是很顺从地让脱了,他穿衣显瘦,脱了衣服却十分健壮。小麦色的皮肤包裹着条条鼓起的肌肉,仿佛每一条都在喊——我们就是看起来瘦但是能打。

  青葵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微微驻留,立刻就看向了伤口——医者有杂念,可不好。

  雪倾心是真没手下留情,嘲风背上条条鞭痕已然红肿,且皮下深深浅浅都是小刺。青葵俯身,指腹轻轻按住一处,右手银针落下,针尖大小的刺便被挑出来。

  也许是因为她动作太轻柔,嘲风竟然并未觉得有多痛。他微微侧过脸,青葵的长发如丝缎般滑落在他眼前,发梢轻轻地扫过他的侧脸,微微刺痒。

  她身上的香气,带了点草药的清苦回甘,令人心安。

  天界。

  夜昙捧着危月燕,旁边灰白色的头骨仍然有紫黑色的魔息一颗一颗,如水珠般沁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死不了了,就又开始好奇:“这个头骨是谁的,为什么会有魔气?”

  玄商君重新为她把脉,眼见她脉象平稳了——她受内伤后,果然是需要魔气滋养。他说:“不准打探天界机密。”

  夜昙双手在骼髅头上一阵乱摸,一脸兴奋:“管它是什么,反正肯定是宝物。我多摸几下,说不定能为我带来好运呢?”

  此女真是……玄商君无力:“它如今魔气微弱而清气太盛,你若是再被清气所伤,后果自负。”

  夜昙一听,赶紧收回手,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双手滚烫。她赶紧在玄商君身上擦了擦手。玄商君:“……”

  反正夜昙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头颅溢出的魔气也越来越少,玄商君便带着她返回天葩院。

  夜昙不那么痛的时候,精力是很旺盛的。她东瞧西看,说:“为什么这头骨附近的草木长得特别茂盛?这里是依靠它来维持生气的吧?它里面为什么会有魔气?你是怎么把这些魔气炼化出来的?”

  玄商君沉声说:“多口。”

  好吧,关于天界的秘密,无论多少,他都是不会泄露给她的。夜昙冷哼,也不在意。

  这里离天界可也还远着,夜昙外伤仍痛,离那个头骨远了,温度也开始下降。她不想走了,说:“你把手摊开。”

  “做甚?”玄商君莫名其妙。

  夜昙蹭过去,说:“把本公主盘回上书囊,等我们到了,差不多该上课了。”

  “……”还挺会偷懒。玄商君说:“上书囊人多眼杂,本君带你过去,会惹人非议。”

  夜昙不满:“本公主都应下替你守节了,那以后就是你的未亡人了嘛。虽说有名无实,但好歹也算是夫妻。他们非议什么?”

  这……好像也是。玄商君犹豫,夜昙瞪他:“你现在不送我上学,以后也没法送我了。我才十五岁,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却要从此孤苦一世。难道就连这么点小小的要求,你都要拒绝吗?”

  玄商君说不过她,只好把她变成核桃,放在掌心。夜昙轻车熟路地滚到他手掌心的窝窝里,他掌心宽厚温暖,她舒适地叹了一口气,说:“少典有琴?”

  玄商君加紧赶路,不理她。夜昙是不会在乎他回不回答的。她问:“你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

  “没有。”玄商君于百忙中抽空回了两个字——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样。

  夜昙说:“我却是想过的。”

  这个玄商君倒是理解——哪个女子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如意郎君呢?他随口问了句:“你想象中的夫君,是什么样的?”

  一说到这个,夜昙就来了精神。她在玄商君掌心里滚来滚去,说:“首先肯定是要找一个长得英俊的,让我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幸福的。”

  玄商君嗯了一声,这想法虽然肤浅,但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很平常。夜昙接着说:“然后再找一个修为高深的,我看谁不顺眼就让他去打谁!”

  “嗯?!”玄商君低下头看她。夜昙继续说:“接着再找一个富有四海的,我想要什么就让他给我买!敢不给我买,就让修为高深的那个打他。啊,还要找一个风趣浪漫的,我不开心了,就让他想着法子哄我开心!”夜昙越想越觉得美得冒泡。

  玄商君打断她的美梦,正色说:“本君亡故之后,你记得将本君的坟墓用蜃灰封死,不可留一丝缝隙。”

  “啊?”夜昙莫名其妙——神族有这风俗吗?她问:“为什么?”

  玄商君怒道:“免得本君墓中绿光冒出来,与日月争辉!!”说完,他一把将夜昙丢在地上,“下来,自己走!”

  ……

  回到天界,时辰已经不早。上书囊有学生陆续前来。

  其他少年见到玄商君纷纷行礼,但目光却又都透露着那么几分不可说——这么多年来,几时见玄商君送谁上过学?

  玄商君确实是第一次送人上学,这个家伙素来不省心,可别一眼没看好,再惹出什么祸事来。但夜昙对未来夫君的盘算实在是太跌好感,他怒道:“滚进去。”

  夜昙身份泄漏,有小尾巴在他手里,也不敢造次,只是嘀咕了句:“滚就滚,凶什么凶嘛?”

  玄商君看见她的背影都忍不住想叹气。他离开上书囊,刚走出几步,身后魁星赶来,叫了声:“君上。”

  玄商君顿时一个踉跄——本君才刚刚离开啊!他慢动作转身,魁星一见,强忍着笑安慰:“君上且宽心,公主很好,在里面乖乖上课呢。”

  玄商君这才稳了稳心神,问:“那是何事?”

  魁星说:“文昌帝君说,公主资质惊人,已经可以申领其他的法卷了。卑职特地过来,请君上示下。”

  玄商君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法卷上签了个同意。

  ——一提到她,自己现在简直是惊弓之鸟。

  他心惊肉跳,另一个人却十分闲适。

第章

  浊心岛。嘲风竟然睡着了。

  青葵也没有叫他,只是等到挑完所有小刺,又替他清洗了伤口,方才轻轻拍拍他的肩:“可以了。”

  嘲风骤然惊醒,他猛地抬头,发现谷海潮还守在旁边。多么危险,他竟然在有人替自己清理伤口的时候睡着了。他起身,正要再调戏青葵几句,却看见她眉眼间的倦色。

  这是自然的。她一个凡间女子,就这么挑了一个时辰的刺。那些针尖大小的刺钻进皮肤里,要一个一个挑出来,谈何容易?

  嘲风调戏的话,不由自主就咽了下去。他正穿着衣袍,突然,外面有人大步走进来。人还没到跟前,话已经传来:“夜昙公主,我今日猎得一张兽皮,你若见了,定然喜欢……”

  嘲风抬起头,只见自己兄长乌玳走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一张兽皮。乌玳自然也看见了嘲风,他虽是个粗人,但嘲风正在穿衣服,他还是能看懂的!

  乌玳立刻就怒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青葵知道他性情冲动,立刻上前,说:“三殿下受了点伤,过来上药。”

  乌玳把兽皮递给她,仍然不满:“什么伤还需要脱衣?你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嘲风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眼睛在他送来的兽皮上一扫,说:“这皮毛,你取来只为博美人一笑,然而对兽而言,却是噬骨之痛、灭顶之灾。大哥何必只为一时起意而害它性命?”

  “什么?!”乌玳是真的困惑,这番话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他妈居然出自嘲风之口!你但凡有一丁点儿空,哪次猎魔兽少得了你啊?!

  然而,就是这通在乌玳看来简直是屁话的言论,居然获得了青葵的认同。青葵捧着那皮子,正色说:“三殿下所言甚是。万物有灵,不该因一己私欲而剥夺它们的生命。兽皮我并不喜,以后大殿下也不要再送我了。”

  乌玳一听这话都头痛,他怒哼一声:“爱要不要!”自己打了一整天猎,好不容易才剥下这一张完整的兽皮,居然换来这一通狗屁不是的大道理!

  他转身要走,青葵一眼便看见他衣袂被兽爪划出一道破口。乌玳没有娶妻,下仆又不尽心,难免顾及不周。她到底是对这位大殿下有好感,当下说:“等一等。”

  “作甚?”乌玳好心当成驴肝肺,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青葵也不在意,取了针线过来,说:“大殿下衣衫都划破了。”说着话,她蹲在地上,穿针引线,替他缝补破口。乌玳就站在原地,一腔怒火都消散得毫无踪影。这个女子,她眉梢眼角的温柔与沉静,能融化世上最坚硬的寒冰。

  嘲风默默地出了宫殿,来到岛边,等候驶来的小舟。

  一路无话。

  谷海潮就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说:“你嫉妒了。”

  “我嫉妒?!”嘲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嫉妒那个没有脑子的莽夫?”他指指殿里,一想到青葵还在为乌玳缝衣服,就肝火上升:“就因为那个同样没脑子,还烂好人的女人?!”

  灵舟行来,慢慢靠岸。嘲风低头登舟的时候,突然看见水里自己的脸,随后愣住。

  谷海潮说:“妒嫉使人丑陋。”

  嘲风双手揉脸,直到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面目狰狞了,他说:“说起来也是你无能!你跟我那大哥一样,都是蠢人。怎么把衣袍撕破个口子,这么简单的事,人家都想到了,你就想不到呢?”

  谷海潮第一次同他讲道理:“殿下何必恼怒?归墟破裂,四界危难当前,大殿下主动请缨,三殿下龟缩不前。这位公主心性极高,对大殿下另眼相看,并不奇怪。”

  嘲风沉默片刻,手中战镰一挥,将谷海潮薅落水中。

  “实话真是难听。”他收起战镰,悻悻道。

  天界,垂虹殿。

  夜昙刚一下学,就兴冲冲地往这里来了。飞池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夜昙已经绕过他,一头拱进了殿里。

  玄商君叹了一口气,缓缓搁下手中狼毫——她依然如此冒失无礼,自己却已经麻木了。

  “少典有琴!”夜昙看见他,又是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巨额遗产的诱惑谁能忍得住?她说:“你不是说,要让人家看一下你的宝贝吗?”

  玄商君这才想起来,昨夜她曾问过自己有没有遗产留给她。他一脸无奈:“随我来吧。”

  看一下君上的……宝贝?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诡异啊?外面飞池和翰墨听见这话,愣是没敢跟进去。

  玄商君还真是有数不清的宝贝!

  夜昙随他来到内殿,玄商君打开一间密室,夜昙立刻觉得自己双眼都要闪瞎——里面百宝格上,满满当当地全是法宝。

  玄商君随手一指,说:“这些都是我自行铸炼的法宝,你可以先看看。”

  夜昙张大嘴巴,雕像般站了半天,愣愣地问:“有、有多少?”

  玄商君皱眉:“并未细数,但两千七百年来,除了赠送弟子以外,其余全部在这里。大约……三千余件。”

  发财了!夜昙内心狂喜,脸上却一派庄重严肃,她问:“我做你遗孀这事儿,不会有变吧?要不……我们现在就拜堂成亲,我再免费赠送一次洞房花烛,以免夜长梦多,你看怎么样?”

  我看不怎么样!玄商君对这个家伙的品性真是瞬间鄙薄到了极点。他怒道:“你好歹也是离光氏的公主,哪怕不能心忧天下,好歹也应有公主的心胸与气度!可你功利如斯,与市井小人有何区别?”

  然而他话音刚落,夜昙立刻就说:“对对,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努力修行,心怀苍生、接济天下,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你……”玄商君捂着心口,真是一阵一阵心脏疼。

  夜昙狗腿地伸手,轻抚他胸口:“哎呀,夫君莫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不是。虽然奴家是来为你守节的,但你也没必要现在就死。毕竟其他的遗产你还没交待呢。”

  玄商君用力拍开她的手,就这德性,就算自己不死在归墟,早晚也得死她手里。玄商君怒道:“此四殿皆是,自己翻找!”怕她真的乱翻,他赶紧又补充,“一应器物,用完必须及时回归原位。不准乱丢乱放!”

  夜昙欢呼一声,野狗一样冲将进去,跑得太欢实,玄商君一眼看见她腰间戴了个什么流光溢彩的法宝。什么东西看着如此眼熟?

  他几步上前,一把摘下来,却当即愣住。

第章

  “这是……万霞听音?”他眉峰皱成了个川字,“霞族的法宝,怎么会在你这里?”

  夜昙在一众法宝里,脸贴着一个净瓶,简直是欢喜得失去了理智。这时候听见玄商君的话,她也只回头看了一眼,说:“这个啊?碧穹送给我的呀。”

  又是霞族!

  玄商君沉声问:“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夜昙表面上在跪舔这满室法宝,一双眸子却狡黠地转来转去:“我知道啊,霞族的万霞听音嘛。”

  玄商君强忍着火气,问:“既然知道,你留着它做什?”

  夜昙说:“这个法宝漂亮啊,再说了,我研究一下嘛。这法宝是一对,碧穹以为只给我一个,我就用不着了。你信不信,再等个三天,这法宝我就能自己炼制一堆!到时候我气死她。”

  再过个三天,你说不定已经掉进别人设好的陷阱里,身首异处了!玄商君都顾不上修理她——这是霞族的本命法宝,碧穹不可能随便送她。这定是一个阴谋。

  此事必须禀告父神,否则霞族必会生事。可若是父神得知,定会问罪于霞族。再如何,霞族也是自己的母族。自己又怎可让母神为难?

  他握着这万霞听音,陷入两难。

  夜昙就完全没把万霞听音当一回事儿。

  垂虹殿。她正在翻找这堆“遗产宝藏”。你别说,这老男人两千七百年真没白活!夜昙原是想捡好东西就往身上塞,但后来发现,玄商君让她用完之后放归原位的话是有道理的。

  这里面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三千多件法宝啊,根本不可能搬完。

  一直翻到晚上,她从内殿出来,飞池才小声问:“公主……您……看到我们家君上的宝贝啦?”

  夜昙拢了拢鼓鼓囊囊的衣袍——里面法宝实在是塞不下了。她说:“看到啦。”

  连翰墨都睁大了眼睛,飞池满脸笑容,问:“那……公主觉得怎么样啊?”

  夜昙一想到那三千余件遗产,就忍不住惊叹:“比本公主想象得厉害太多了!简直是……无法形容。怎么,你们俩侍候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有见过吗?”

  “……”飞池和翰墨疯狂摇头,“没有没有,君上虽然宠信我们,但我们可是正经仙侍。”

  夜昙说:“那太遗撼了,有空我让他也给你俩看看,你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不不不……免了免了,这个公主自行观赏就好,自行观赏就好……”飞池和翰墨满头大汗,连连推拒,头都摇成了拨浪鼓。

  夜昙一路回到天葩院,胡荽和蛮蛮都已经等待多时了。夜昙也不废话,直接把顺出来的法宝放到桌上。胡荽和蛮蛮一左一右地为她捶肩。蛮蛮尤为殷勤,眼睛都冒光:“公主,你今天这是发财了呀,有没有我蛮蛮的份儿?”

  夜昙现在真是财大气粗,她豪气地一挥手:“看见这条天光绫了吗?回头给你改个背心!”

  蛮蛮大喜,捶肩把翅膀尖儿都快要捶断。

  胡荽也想要,但她不好意思说,只是问:“公主今天从哪里挑了这么多法宝呀?”

  一提到这事儿,夜昙仍忍不住心花怒放:“还不是从夫君那里继承来的巨额遗产吗?啊,要是每嫁一个人、守一次寡,就能获得这么多的法宝,本公主还修炼什么呀。我就天天嫁人、继承财产,然后嫁人……”

  “啊?”胡荽莫名其妙。夜昙虽然高兴,却还没忘记这个自己的小尾巴,她从怀里掏出一卷法卷:“这是玄商君最初修行时的一些心得,你应该比较有用。好好看,看完记得还我。”

  胡荽接过来的时候,手都在抖,人也有点呆:“君上的修行心得?”

  夜昙说:“对啊。你没看上面,都是他的亲笔备注呢吗?”胡荽迅速伸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人中。夜昙问:“你干嘛?”

  胡荽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半天,她翻开第一页,只看清头一个字。“噫,好了,我光宗耀祖了。”她双眼一闭,往后就倒。

  夜昙、蛮蛮:“?”

  胡荽人昏了,手却没松,依然掐着自己人中,不一会儿,她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自己掐醒。然后她拍着巴掌,手舞足蹈地跑出去:“噫,好,我光宗耀祖了!”

  这不会是疯了吧?夜昙喊:“哎,你先别疯啊!给本公主做个宵夜先。”

  蛮蛮说:“我去做吧,你饿啦?”

  夜昙摇头:“饿什么,本公主要去帮人挖个坟。”

  “挖坟?”蛮蛮莫名其妙。

  夜昙理所当然地道:“当然要替人挖坟啊。不然我姐姐就是个傻子,她要是到了天界,还不让人给害了去?”说到这里,她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这碗宵夜,就是本公主的洛阳铲!”

  蛮蛮:“……”

  蓬莱绛阙。

  神帝少典宵衣仍在查看归墟封印的法阵图,神后陪坐一旁。乾坤法祖、普化天尊、救苦天尊也正在讨论如何修补。

  夜昙捧着一盅甜汤进来,乖乖地拜道:“陛下、神后,三位天尊,青葵特地做了荔枝酥山,还请陛下及三位天尊不要见笑。”

  少典宵衣嗯了一声,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勉强还算是满意。女孩儿嘛,不需要太聪明、强势,温柔体贴、贤良淑德,懂得以夫为天就好。

  神后见到她,眼里倒是多了几分笑意。她伸出手:“好孩子,搁这儿吧。”

  夜昙乖乖地端过去,用小碗分出来,挨个奉到天帝及三位天尊面前。

  因为宵夜是蛮蛮的手艺,所以酥山入口甘甜清凉,少典宵衣倒还满意:“你舞姿优雅,厨艺也不错,暾帝会教女儿。”

  呃……哪怕是夜昙这么厚的脸皮,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正事儿还是要做的。她端着一碗酥山,将要捧到神后面前时,突然脚下一绊,“哎呦”一声猛地往前一扑。

  神后都被吓了一跳,她身为神后,身上的防护结界岂能小视?夜昙毫无征兆地扑过来,顿时砰地一声,被弹出两丈有余。

  而夜昙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结界冲撞,破体而出,掉落在地。

  夜昙整个人如撞南墙,耳边似乎围满了蜜蜂,嗡嗡作响。

  少典宵衣先是不满——此女怎的如此冒失?

  但随后,他的目光就定在地上。三位天尊也在此时起身,同时来到夜昙身边。夜昙撑起身子,跪地请罪。乾坤法祖却捡起一片符纸:“这是何物?”

第章

  夜昙也转头去看,其实完全不用问,她也知道那是什么——傀儡符嘛。上次玄商君用来控制她跳舞,却忘了收回去。

  果然,旁边普化天尊、救苦天尊看得一眼,都变了脸色:“傀儡符!”

  少典宵衣皱眉:“什么?!”

  他径直上前,接过这张符看了一阵,说:“果然是傀儡符,而且已经被使用过。”

  乾坤法祖说:“有人在公主身上种下了傀儡符,只怕,是想要对公主不利。”

  神后闻言,面色都白了:“何人如此大胆?”

  乾坤法祖没说话,少典宵衣想了想,说:“此人在她身上种下傀儡符,定会有所动作。我们只需要等着谁跳出来,那便是谁了。”

  夜昙一脸纯洁无辜:“什么是傀儡符?青葵来自凡间,又是刚到天界,并未得罪过谁。为什么会有人对我不利呢?”

  神后眼神中全是担忧,少典宵衣看了她一眼,怒哼一声,说:“这件事情,朕自会替你作主。回去之后,不必声张。”

  夜昙答应一声,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神后,可是青葵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否则为何会引人不满呢?青葵若是当真做错了,还请陛下、神后教诲,日后青葵一定改过。”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少典宵衣口气都软了三分:“此事与你无关,神族无论如何不会包庇心思叵测之徒。你且回去吧。”

  夜昙这才盈盈下拜,捧着托盘,离开了蓬莱绛阙。

  丹霞上神呀丹霞上神,顺手帮你掘个墓,你也莫谢我,谁让本公主一向乐于助人呢?!

  第二天,神、魔两族聚集于归墟之畔,议定修补归墟的人选。

  两族气氛都十分凝重,只有夜昙满心雀跃——如果不是归墟突然漏了,她怎么可能继承这么大一笔遗产?

  这归墟是本公主的福地啊。

  夜昙饶有兴趣地打量,只见前方,归墟如一道暗河,深不见底。一条古铜色的巨龙浮游于河中,笼罩了整条裂隙。这龙是法阵凝结而成,须发皆张,连每一片龙鳞都清晰可见,本是不怒而威。但是,它的眼睛已经有了隙缝。

  夜昙走得更近些,只见龙身之下的暗河中充斥着灰色的烟雾,似水非水,十分古怪。

  而一双龙目上,那些灰色的烟雾正从裂缝中溢出来,像是逃脱束缚的妖魔。

  归墟一侧,魔族的刑天战旗猎猎飞扬,旗下,魔尊炎方一身黑袍,衣上刑天战纹带着冲天煞气。他也正盯着少典宵衣,目光显然并不友好。

  不过他是否友好,夜昙也不关心。青葵呢?

  她目光扫视,很快凝固——青葵就站在群魔之中。她一身白衣,依旧前襟与衣袖绣云气纹。在众魔之间,她如落在黑岩的雪,又似揉碎在墨上的云。

  此时,她也焦急地向神族这边找寻,二人目光相触,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苦笑。

  玄商君也在看青葵,那女子实在是太显眼,由不得他不注意。

  ——她才是离光氏为神族培养的天妃吗?看上去倒确实娴静典雅。只是不知真正性情如何——离光夜昙装乖的时候,也是温顺可人的,还柔弱无辜呢!

  玄商君视线一转,再看看身边的夜昙。

  唉。只余一声叹息。

  青葵就站在魔后身边,眼见夜昙脸上青紫色的淤痕,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了。

  这些日子她在教条森严的神族,不知如何艰难。

  可是如今对面不相认,自己能做什么呢?

  她正神伤,突然,身边魔后的声音响起:“在看什么?”

  她当然知道青葵在看谁,却仍明知故问。

  青葵恭敬道:“回魔后,神族的……青葵,乃是我亲姐妹,我和她有些日子没见,实在忍不住,方才多看了几眼。”

  魔后微笑:“你不说本宫倒是忘了,你二人姐妹情深,是该找个时间好好叙叙。”

  青葵知道自己应该步步小心,说:“如今我和她殊途陌路,虽是姐妹,却也无话好说了。”

  “无话好说?”魔后冷笑,意有所指地道,“公主与雪倾心素未谋面,却能前往落微洞为她诊治。与三殿下男女有别,也能让他赤着上身,为其上药。公主如此善良多情之人,与自己的亲姐姐,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青葵听出这话中含义,不由一怔——魔后这是因为三殿下母子而对自己不满吗?

  她轻声说:“我……身为医者,照顾病患是份内之事,绝无私心。”

  魔后哪听得进这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前方,魔尊炎方沉声道:“此次修补归墟,事关重大。魔族决定,由本尊长子乌玳担此重责。”

  果然是乌玳!少典宵衣目光在魔族三位皇子身上一扫,说:“魔尊当真认为,乌玳能够配合神族,修补蟠龙古印吗?”

  “为何不能?”魔尊正要再说话,突然,有人道:“尊上、魔后!奴婢有要事禀报。”

  诸魔几乎同时回头,只见一个侍女跪匆匆跑来,跪倒在地。

  ——不是别人,正是侍候青葵的丫头素水。

  青葵微怔,魔尊已经怒道:“这种场合,也是你能擅闯的吗?”

  素水连连请罪,倒是魔后好奇,说:“尊上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尊上、魔后,”素水双手举起一封书信,“奴婢自知该死,但是就在刚才,奴婢为夜昙公主整理床铺时,发现一封书信。奴婢不敢擅自作主,只能呈给尊上!”

  “书信?”众魔不明所以,青葵更加莫名其妙——什么书信?

  魔后上前,接过那封书信展开一看,又是惊诧又是狂喜:“尊上,这封信是天界的青葵公主写给夜昙的。信中言及,她转递给离光夜昙一个万霞听音,要求姐妹二人暗中传递消息!”

  “什么?”诸魔皆惊,魔尊一把抓过那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大怒:“岂有此理!魔族不得私通神族,你不知道吗?”

  青葵忙跪下,还没说话,魔后火上浇油:“此事定然没有这么简单。陛下请想,她们姐妹二人都不过是凡间女子,彼此许给神、魔两族,需要暗中传递什么消息,甚至不惜动用天界的万霞听音?”

第章

  她这么一说,魔尊炎方心头也不由泛起疑云。他目光如利箭,看向对面的少典宵衣。

  少典宵衣神色冷厉——怎么,这场大戏竟然是魔族先登台吗?

  旁边,霞族丹霞上神轻声说:“魔族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夜昙公主,怎么就私通神族了?”

  她一说话,旁边神后面色顿时发白:“丹霞!”

  话里已含警告之意,然而丹霞上神却只道她维护“青葵公主”,当下笑道:“神后不必如此紧张,我们且听听魔族在说什么吧。”

  她身边,朝霞说:“怎么魔后说,夜昙公主是和我们的青葵公主私下互传消息啊?”

  丹霞上神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其他神族听得这一唱一和,纷纷看向夜昙。

  夜昙一脸莫名其妙,她看看丹霞上神,又看看少典宵衣:“互传什么消息?”

  丹霞上神一看,好家伙,这丫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比她的故作吃惊都更像真的!你演技还挺精湛!丹霞暗暗咬牙,说话却十分缓和:“既然我们都不知情,就不如听听看。”

  她话音刚落,魔尊炎方已经怒喝:“少典宵衣,你干的好事!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卑鄙!竟然派一个凡间女子入我魔族打探消息!亏你想得出来。如此鄙劣龌龊,也配为天帝?”

  少典宵衣神色也并不好看,他沉声说:“证据。”

  炎方将那封书信揉成一团,猛掷过去。玄商君扬手接住,心里也有些狐疑。他将书信展开抚平,方才呈给少典宵衣。

  但就是这么几个动作间,他已经看见,那书信上,确实是夜昙的笔迹。

  少典宵衣看完书信,自然一切谜团都已经解开。

  ——昨夜“离光青葵”身上的傀儡符,有人利用它,让“青葵”写了这封书信。随后将这封书信交给魔族,诬陷其姐妹私下授受。若照魔尊的性格,恐怕不用详查就会直接杀了这凡间公主。而自己这边的“青葵”如何辩白?

  好狠毒的计划。好恶毒的人。

  少典宵衣看了一眼乾坤法祖——万霞听音,事到如今,哪还有不明朗的道理?

  旁边丹霞上神厉声说:“大胆离光青葵,还不跪下!”

  “我……”夜昙缓缓跪在地上,眼泪说来就来,“陛、陛下……什么书信,青葵毫不知情啊。我是冤枉的!我从来没有写过什么信!”

  丹霞上神觉得很奇怪——这丫头,她明明知道这封信,也明明知道万霞听音。可是她演技实在是太精湛了,如果自己不是事先知情,恐怕也会以为她确实无辜。

  不过……丫头,你的亲笔书信在此。万霞听音也在你身上。你不会真的以为,就凭你几句话、几滴眼泪,就能将此事撇清吧?

  她说:“你的亲笔书信,难道有假吗?”

  夜昙右手轻掩檀口,眼泪成雨:“这信……是我的笔迹。可是陛下,我从来没写过这封信,更没有和妹妹私传过什么消息。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座上,神后站起身来,再次提醒:“丹霞!”

  可是丹霞上神哪里理她?她冷笑:“你自己写的信,岂能抵赖?这信中提到的万霞听音,乃是我霞族本命法宝,你使了什么手段得来,还不得实招来?”

  夜昙还没答话,神后缓缓坐下。她救不了丹霞了,她知道。

  魔族,青葵也跪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自己居处哪里来的书信?她心中慌张——这事如果被查实,会害死夜昙的啊!还有,万一连累父王可如何是好?自己怎的这么没用?那书信是自己没有留意,不慎遗失了吗?

  旁边,大殿下乌玳首先忍不住,说:“什么书信,不过就是一张纸。谁都可以写。父尊莫要冤枉了好人!”

  他向来出言无状,现在又自请修补归墟,魔尊也不生气,只是道:“闭嘴!来人,马上搜查面前这个女人!查找另一只万霞听音!”

  魔后倒是积极,说:“她毕竟是魔族未来储妃,还是本宫亲自搜身吧。”

  青葵背脊绷直——怎么办,另一只万霞听音,正在她身上。还有,夜昙转送给她的那个“烤红薯”也在。万一被查出来,她跟夜昙都是死路一条。

  她心慌意乱,魔后却已抬手,她指尖微凝,一缕紫黑色的魔气瞬间笼罩了青葵。不过顷刻,便带出了一件光芒四散的法宝——正是万霞听音。

  诸魔色变,魔后冷笑一声,见证据已经找到,她一时得意,哪还想到那个焦黑的“烤红薯”?她把“烤红薯”随意丢弃在地,将万霞听音呈给魔尊。

  青葵立刻把这个黑不溜丢的“烤红薯”捡回来。旁边乌玳立刻挡在青葵身前,说:“找到这东西就代表夜昙公主私通神族吗?说不定……”

  他话没说完,魔尊就怒喝:“闭嘴!”

  一旁,谷海潮小声问:“要袖手旁观吗?”

  嘲风说:“不然呢?跟那个莽夫一样,只知道挡在前面,说不是不是不是?”

  谷海潮闭上嘴——你最近对你大哥是真不满啊。

  魔尊查看无误,一扬手,把万霞听音掷到青葵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青葵咬唇,不……不能认下。否则夜昙怎么办?

  她硬着头皮,说:“回尊上,我……毫不知情。”

  “不知情?!”魔尊震怒,“你不知情,这万霞听音会自己来找你吗?”

  青葵咬了咬唇,不说话。魔尊看向少典宵衣,问:“证据已经查实,你这个天帝,总该对本尊有个交待!”

  少典宵衣也在看那只被摔落在地的万霞听音,旁边,玄商君终于忍不住——无论如何,总不能任由霞族诬陷夜昙。否则还深陷魔族的青葵一定会有危险。

  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不能再顾忌霞族是不是自己的母族。

  他行至少典宵衣身边,轻声说:“昨日,儿臣在‘青葵’身上同样发现了一只万霞听音。据查,是碧穹所赠。‘青葵’似乎并不知情,只是想参透法宝的炼制之法。事后,儿臣立刻前往天葩院,也确实找到了她绘下的仿制图。可见她确实只是对万霞听音的构造好奇。儿臣认为此事,乃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父神详查。”

  少典宵衣沉吟不语,纵然真凶已经清楚,然而现在却不是表态的时候。魔族好战,若是知道此乃霞族陷害自家未来储妃,恐怕立刻就会开战。还怎么和谈,怎么修补归墟?

  此时交战,不是今日的目的。

  他犹豫,魔尊可不犹豫——一个凡间女子,杀便杀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他直接下命令:“来人,将离光夜昙枭首示众。”

  青葵微惊,少典有琴已经扬声道:“慢着!”

  ——知道青葵真实身份的他,是不可能让魔尊就这么斩杀青葵的。他正要说话,少典宵衣摇摇头阻止了他,轻声说:“还有人急着登台唱戏,你扫什么兴?”

  他当然不能让魔族在此时处置自己的储妃,否则二人私通的罪名会坐实。炎方也一定迁怒神族,双方当场就会打起来。这件事绝不能跟神族扯上关系,最好有魔族可以跳出来背锅。

  所以……如果有人想演戏,他自然也愿意把这场戏演个完完整整。

  夜昙倒是知道他的心思,现在这样的局面,她料定玄商君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姐姐,所以也不太担心。

  她只是伸长脖子去看青葵,炎方一下令,便有魔兵持刀上前,气氛顿时异常肃杀。魔后当然不满意,——这么好的机会,只杀一个凡间女子,有什么用处?

  她说:“尊上,这个离光夜昙胆敢私通神族,定然是有人指使。她被举荐嫁入魔族,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话落,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嘲风。

第章

  她此话一出,便有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突然想起来。

  ——离光夜昙为什么会被魔族定为魔妃?因为斥候营发回的消息里,对离光氏两位公主的资质大书特书。而斥候营是谁的势力,众魔自然是心知肚明。

  现在,这位离光氏的公主是奸细,那她是谁的奸细?

  魔后话音刚落,魔族就有人低声议论:“传闻当年三殿下的母妃,与天帝少典宵衣就是恋人。三殿下更是天帝与她的私生子!难道是三殿下……”

  眼见魔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魔后终于说了句:“住嘴!皇子的身世,也是你们能够质疑的?!”

  魔尊炎方再次盯向少典宵衣,这次,目光沁血。

  少典宵衣浑身僵硬,他目光甚至不敢落到嘲风身上,然而双手却仍忍不住,微微颤抖。魔族这些人,哪里在乎一个凡间女子的生死?他们真正想要杀的,是面前这个孩子啊。

  魔后斥责了说话的魔族,嘴角却微微扬起——就算是魔尊这次不处置嘲风,但埋在心里的这根刺却永远不能拔除。从此只要他在一天,所有魔族都会对他充满戒备,猜忌永远不会消散。

  嘲风站在顶云身边,面对身边横来的目光依旧保持微笑,无动于衷。

  不见血的刀当然可怕,但若是见得多了,也就不畏不痛了。

  而旁边,少典宵衣目光掠过嘲风。他就站在众魔之间,龙章凤姿、卓而不凡,却无端地令人心疼。那个人堕入魔界,已经两千八百年。这个孩子,也被魔界猜忌了两千八百年。

  这次的事,也算相助了。

  少典宵衣一抬手,将一物掷到魔尊炎方手里。炎方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傀儡符。这符已经失去效用,显然被使用过。他问:“什么意思?”

  少典宵衣将目光移向魔后英招,不管怎么说,是有意栽赃了。他说:“有人在青葵身上种下傀儡符,使她写下了这封书信。青葵只是凡间女子,她总有睡眠之时,此人在此时催动傀儡符,她当然一无所知。至于这个心思毒辣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你大可自己猜测!”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

  丹霞上神更是吃惊——什么傀儡符?!

  玄商君也皱眉——那傀儡符,怎么看着眼熟?他立刻想到自己先前替夜昙跳舞时,种在她身上的那张傀儡符。

  夜昙在少典宵衣拿出傀儡符的瞬间,立刻戒备地跑到神后身后,抱住神后就不撒手。神后怜她被霞族“算计欺凌”,当下将她揽在身边,只是叹气。

  果然她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她依偎着神后探出头来,立刻被玄商君剜了一眼。玄商君是真的气得不轻。到了现在,他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夜昙拿着这傀儡符,去陷害丹霞上神了!!

  ——这哪里是个公主,简直是惹祸精!给她根牙签,她就能把天都捅破!

  夜昙这会儿得了靠山,狗仗人势,得意地回了玄商君一个白眼。玄商君:“……”

  他不能在此时戳穿此事,否则神、魔两族真要开战,归墟封印怎么办?混沌之气外泄,只会遗祸四界生灵。

  他保持沉默,而魔尊炎方也沉吟不语。

  今天的事确实蹊跷,谁会大费周章,在神族天妃身上种下一张傀儡符,让她写这封书信?这封信,又怎么会辗转到了魔族,从未来魔妃身上搜出来?

  这样的计策,总不会是为了对付区区一个人间公主吧?

  而方才,魔后英招也顺利把火引向了另一个人——嘲风。

  魔后一凛,说:“尊上,这封书信,乃是从浊心岛搜出,万霞听音也是从她身上搜得,与臣妾何干?!再者,这一切都只是神族片面之词,谁知道这傀儡符从何而来?!”

  她刚刚辩白了两句,旁边谷海潮说:“公主若真得了这书信,不仅不焚毁,反而留在浊心岛让人查证?还有这万霞听音,以魔后修为,若要设计陷害,她一个凡女,岂能察觉……”

  他话刚刚说完,嘲风回身就是一掌。他这一掌毫无保留,谷海潮猝不及防,生受了这一掌,顿时后退几步,喷出一口血来。

  嘲风这才冷冷道:“我的母后,岂是你能非议的?”

  谷海潮擦了擦嘴角的血,跪在地上。魔后被这主仆的一场双簧气得是咬牙切齿。

  ——不能非议,你等他说完了才打?!

  然而少典宵衣紧接着就补刀了,他道:“万霞听音之所以成为霞族的本命法宝,是因为它会永久留存每一次传讯的内容,只有霞族能够重复听取。如果你仍然质疑,何不让霞族打开它,一听究竟?若这两个孩子是被人陷害,这法宝的留音,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魔尊目光阴冷地看了一眼魔后,捡起那只万霞听音,掷到少典宵衣面前。

  少典宵衣看向丹霞上神,丹霞忙捡起这只万霞听音,凝聚修为输入其中。然而,里面传来的,只有其原主人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内容。

  这只万霞听音,青葵和夜昙根本就没有使用过。

  丹霞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射向夜昙。夜昙一脸惊悸地靠在神后身边,享受着神后的安慰和保护,无辜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

  魔族,魔后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到底是何人陷害本宫?!

  她跪下,说:“尊上,这书信确实与臣妾无关。分明是少典宵衣有意维护谁,污蔑臣妾!”

  炎方没有理会她,只是一抬手,一道暗紫色的魔气如刀锋般斩落。青葵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劲风却掠过她,一刀将旁边素水的人头斩落。血喷了一地,青葵侧脸再次被溅上温热腥红。

  魔尊根本没去看素水倒落的尸体,只是对她说:“起来,别跪着了。”

  魔后忙伸手来扶青葵,她满脸笑意,仿佛刚才的狠辣并不存在。青葵好半天不敢搭手上去,还是乌玳一伸手将她架起来,说:“儿臣先前就说,此事定有蹊跷。若让我查到是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陷害公主,我乌玳非将他砍成肉泥不可!”

  青葵哪里受过这种惊吓——方才魔族的刀,离她颈项不过寸余!她不惧死,可离死亡太近时,由不得人不恐惧。她依靠着乌玳坚实的臂膀方才站稳身形。

  谷海潮小声说:“啧啧,又被人抢先一步了。”

  嘲风目光在青葵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手上——她仍紧紧抓握着乌玳的手臂。

  哈,不过就是自请修补归墟罢了,真值得你崇拜成这样吗?

  这个莽夫做了什么就让你觉得可以依靠了?

  哼,真是愚蠢又浅薄的女人。

  对面,少典宵衣没有急着处置丹霞,而是问:“这蟠龙古印的法阵,你想必已经参详过了。”

  说话间,他一挥袖,一卷法阵图缓缓铺陈开来。炎方抬手按住飞来的画轴,说:“自然已经看过。”

  少典宵衣说:“就算看过,你也依旧认为,乌玳是最适合的人选吗?”

  炎方冷哼:“怎么,你是天帝当久了,连我魔族的内政也想干涉吗?”

  少典宵衣说:“朕只是提醒你,如果这次修补归墟失败,乌玳回不来,你仍然需要再度派人前往。”

  他的话掷地有声,也正中炎方的软肋。他沉默良久——可是,没有盘古斧的碎片,他无论派哪个儿子前往,都没有把握。他沉声说:“够了,吾意已决。此事不容再议。”

  青葵握着乌玳的手臂,闻言不由抬头看他。乌玳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柔的眼神,如秋天的湖,一片清澈得令人心碎的湛蓝。

  如果为了这种眼神而死,又怎么会是死亡呢?

  他瞬间豪气干云,说:“父尊放心,大丈夫总有一死,就算回不来,我乌玳也会不辱使命!”

  青葵檀口微张,却什么也没说。

  他是为了四界而去。明知有去无回,也只能默然相送。二人无言的凝视都落入另一个人眼里,于是这个人说话了。

  ——嘲风讥诮之意溢于言表:“不辱使命?我倒是想知道,兄长对法阵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儿了解,如何不辱使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望向声音的来处。只有谷海潮拍了拍额头。

  ——果然美人面前,什么英雄好汉都是蠢货。

第章

  嘲风就这么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来,可是神魔注目的时刻,他却只看见了一个人的眼神。那眼神现在落在他身上,如冬日暖阳,熨过心底的每个角落,令人舒适。

  他向魔尊深施一礼,说:“父尊在上,归墟之事,关乎四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兄长虽然勇武,但对法阵了解不如儿臣。此事,还是由儿臣去吧。”

  一瞬间,神魔俱静。魔后疑心自己听错——这可是天降大喜啊!便是少典宵衣也屏住了呼吸。

  炎方沉声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嘲风说:“当然。可是为父尊解忧,本就是儿臣的份内之事。”

  乌玳愣住——以往嘲风可是事事龟缩的。为什么今天如此大义凛然?

  嘲风来到这张法阵图前,上面一条古铜色的巨龙清晰可见。

  这便是封印归墟的蟠龙古印了。这龙身每一片龙鳞、每一条龙须都是不同的阵法。现在归墟之中,并不知道是哪里破损。要寻找破口,就要对每一处法阵都了如指掌。

  靠那个莽夫?哼。

  他回头,看了一眼青葵。见她目光触及的仍是自己,一时得意,向玄商君示意:“来吧。”

  玄商君看向少典宵衣,少典宵衣许久之后,终于缓缓点头。他放开手中的画轴,顿时,完整的蟠龙古印就出现在归墟上空。古铜色的巨龙飘飘浮浮,如在游弋。玄商君和嘲风分阴阳两面站立,各取一神笔,在法阵亮起的瞬间跃至空中。

  那些艰涩难懂的法阵符号就这么在他们笔下延展,契合进龙角、龙目、龙须,以及每一处衔接的轮廓。

  这卷法阵图,是一副演练图。但凡任何地方出错,巨龙立刻就会滴血。可是没有。

  少典有琴和嘲风一白一黑如同山水画中渐渐化开的墨痕,在法阵图上延绵生长,相伴相生、流畅优雅。就连魔尊炎方都忍不住叹气,乌玳修为当然不差。但若论心思冷静缜密,嘲风能胜他十倍。

  诸魔同样惊住——这位三殿下,一直以来似乎并不成气候的模样。在魔族更是不受待见。但是今日看来,他修为竟是不输神族少典有琴啊!

  这时节,便有人偷偷看向魔后——三殿下一路被贬为斥候,真的不是有人只顾一己私利,蓄意打压吗?

  魔后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但如今怎么辩白都没有用。这嘲风一心想要消弥魔族对他的成见,哼,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命回来。

  诸人各怀心思,却又都一言不发。

  一纸法阵图的复绘,二人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同时完成,竟然丝毫没有出错。

  法阵图完成使命,化为轻烟。

  嘲风跃下来,长发被汗水湿透,贴在修长的颈项。他跪在魔尊面前,低下头,再次毅然请缨:“父尊,就让儿臣前往吧。”

  这一刻,哪怕是炎方也心如刀割。这孩子啊,他受生母身世所累,从一出生,就被魔族当作异类,百般防范。他堂堂一皇子,被贬到斥候营。整个魔族,几时有过?

  可现在,他依然愿意为了整个魔族牺牲自己。炎方伸出手,慢慢按在他肩膀上。也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这个孩子的肩膀,已经如此坚实,可以扛起千钧重担。

  他说:“准。”

  少典宵衣沉声说:“既然人选已经确定,那么……”

  炎方显然心情不佳,冷淡地道:“明日,此时此地。”

  说完,带领魔族尽数退离。

  一直到魔族全部离开,少典宵衣终于回身,他来到丹霞上神面前。丹霞上神受他威压所迫,后退好几步方才站稳。少典宵衣沉声道:“丹霞上神这些年打理霞族,也辛苦了。”

  丹霞心知不好,尴尬地道:“承蒙陛下关怀,丹霞能为神族做事,不觉辛苦。”

  少典宵衣问:“上神前次历劫,是几时的事?”

  丹霞求救般看向神后,神后只得道:“陛下。”

  少典宵衣听若未闻,继续道:“普化天尊,安排丹霞上神再历百劫,洗炼心性、提升修为。霞族之事,暂交霓虹打理。”

  丹霞双腿一软,身后碧穹扶住她,直到现在都不明所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什么傀儡符,哪里来的啊?

  夜昙被紫芜扶着,经过丹霞身边的时候,夜昙一脸认真地向神后请旨:“娘娘,我与丹霞上神虽然没有交集,但她毕竟是碧穹的娘亲。我来天界之后,一直承蒙碧穹关照,她的母神要渡劫,我想去送一送。”

  真是个善良又毫无心机的孩子。神后叹了一口气——难道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霞族对你心怀不轨吗?

  神后轻声说:“去吧,同普化天尊一起,不要单独行走。”

  夜昙答应一声,神后仍不放心,赶紧又叮嘱顺便也是提醒普化天尊:“这孩子要送一送丹霞,还请天尊额外照应,莫让她单独乱跑。”

  普化天尊当然知道这是要他保护夜昙、以免丹霞又做出什么事来。他忙应下,夜昙欢喜地跑到丹霞上神面前,一脸亲热:“上神上神,听说您要去历劫啦,我来送送您。”

  丹霞上神有心一掌劈死她,但普化天尊就在一边,她忍了又忍,最后一口老血喷了碧穹一脸。

  ……贱人!

第章

  诸魔离开归墟,返回魔界。

  青葵跟在乌玳身边,刚走了几步,身后,嘲风就重咳一声:“喂!”

  乌玳回头瞪他,青葵停下脚步,嘲风几步赶上去,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话说。青葵等了一阵,问:“做什么?”

  嘲风挑眉:“你对我就没有什么话说?”不对啊,那个莽夫自告奋勇的时候,你不挺感动的吗?为什么换了我,态度就冷淡这么多?!

  青葵脸色泛红,说:“我……回去之后,我把丹药给你送过去。”

  “这还差不多。”嘲风经风一吹,热血冷却,又觉得亏,只得拼命回本,说,“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本座跟你去取!”

  ……

  魔族,落微洞。

  十几个侍女跪成一排。魔尊炎方一身黑袍,上面用金线绣刑天战纹。硕大的红色宝石嵌在精美的织纹上,华丽而冰冷。他手上戴着上神仙骨打磨而成的骨戒,眼神扫过落微洞满是灰尘的草木,最后盯着墙角的蛛网,目光渐渐冰冷。

  最后他站在陈旧的楹联前,问“这是发生何事?”他的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寒气,像滴血的刀锋。

  侍女们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内殿,雪倾心的声音柔美温润,带着说不出的妩媚:“是我吩咐下去的,魔尊又何必责怪她们?”

  魔尊炎方眼中的杀气这才渐渐消散,他进到内殿,问:“如此布置,有何用意?”

  内殿,雪倾心端坐于木荷花下,面前纸页铺开,正在作画。闻言,她笔下不停,慢慢勾勒出一副繁花盛景:“尊上经久不来,我大约是已经失宠。一个囿于冷宫的女子,自然要慢慢适应这萧条落魄。”

  她说话的时候亦并不抬头,素手执狼毫,艳丽繁花在她指下朵朵盛开。炎方缓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她指尖丹蔲红得火热,他握在手里,只觉得心都要随之燃烧。

  “不过几日没来,你便满腹怨言。”他轻轻凑过去,嗅到一缕淡香。

  雪倾心抽回自己的手,说:“尊上几时来,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若是炎方几日不来,我……会日日想念。”

  炎方微怔,许久才叹气,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雪倾心轻抚桌上画纸,说:“为何这样说?你看这纸,它禁锢了花,却也保护它永不凋落。”她慢慢将笔递给炎方,“我愿意为炎方绽开在笔下。”

  炎方接过狼毫,轻点砚中朱砂,小心翼翼地接着作画。他画得那么认真,如同正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于是让嘲风前去修补归墟的话,他无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修补归墟,嘲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这是他最爱的女人,就因为她曾是天界上仙,就受到整个魔族的指摘戒备。他只能将她困在这落微洞里,而她也只能对外称病。

  这么多年,她从未埋怨过一句。

  哪怕是嘲风从堂堂一个皇子,一路被贬为斥候,迁去斥候营。她从始至终,也只是摇头感叹他不争气。

  这样的女子,自己怎么还能再剥夺她唯一的儿子呢?

  炎方笔上的朱砂,在纸上盛开。突然,他握笔的手一暖,却是雪倾心覆上他的手。

  风抚过木荷花,带来一阵暗香。雪倾心说:“尊上有心事,不宜作画。”

  她一直就了解他。炎方心中隐隐作痛,雪倾心笑着问:“尊上明明有话,却不忍对我说。是……魔族决定,让嘲风前去修补归墟封印了吗?”

  炎方眼眶温热,面对神族亦能血战不屈的他,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

  雪倾心嘴角含笑,眸子里却带着泪。她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炎方终于说:“倾心,是我负你。”

  雪倾心说:“是呀,尊上负了我。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魔族从未信任过他。现在,却要他牺牲自己,以解四界之危。”

  炎方身躯颤抖,如同忍痛。

  雪倾心却自身后慢慢环抱他,将额头贴在他肩上:“但我也知道,炎方是不会负我的。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炎方低下头,双唇碰到她冰冷的手,有水滴顺着脸颊滴落,咸咸的带着苦涩。

  雪倾心没有去看,只是拇指微抬,拭去他脸上泪痕:“嘲风是尊上的儿子,他理应为自己父亲分忧。”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在炎方后颈,“我身为其母,虽然心痛,却也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父亲,必然与我同样心如刀割。”

  炎方将脸埋进她的双手之中,七尺身躯轻轻颤抖。

  浊心岛,嘲风土匪一样,将青葵的丹药狠狠地搜刮了一通。

  直到青葵这样好的性子都有些忍不住。她说:“这些是给相柳大祭司的,你根本用不上。”

  嘲风冷哼:“本座用不用得上,你如何知道?”

  青葵小声说:“这些……”她脸红了,声音更微弱,“滋阴壮阳的。”

  “那确实是用不着!”嘲风飞快地将这些丹药全部摘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再塞进些别的。

  青葵拿他没办法,只得任他翻找。

  嘲风将这些丹药全部打包,然后说:“你也别心疼。明天,本座要是回不来了,你自己去斥候营拿回来也就是了。”

  青葵对他所有的成见,都在这一刻被压了下去。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人。嘲风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吊而郎当,那淡紫色的眸子里,层层叠叠都是温柔。

  青葵惊慌地移开目光,只是这一眼对视,竟然心跳加快。

  嘲风提着药包,说:“我走了。”

  青葵嗯了一声,然而这声音也是绵软无力的,好像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一样。她意识到了,于是俏脸通红,脸颊如燃起两朵火烧云。

  嘲风走到门口,又返身说:“你看,本座活到现在,还没真正亲近过女孩儿。要不你发发善心,让本座……”

  ……无耻!青葵一腔慌乱都化作了怒火,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嘲风摸了摸差点被门拍扁的鼻子,半天才说:“亲一下都不让,真是血亏啊!”

  青葵背抵着门,一直等到他走远了,才来到窗边。窗外十里烟波,嘲风提着药包走到湖边,等那艘小舟来接。青葵就站在窗前,一直等到他登舟,最后没入烟水。

第章

  落微洞。

  雪倾心将魔尊送到门口,就见嘲风缓步行来。见到炎方,嘲风双膝跪地:“父尊。”

  炎方面沉如水,不见喜怒,只是道:“多陪你母妃说说话。”

  嘲风恭敬地应是,心下却微微诧异——父尊的声音沙哑,他好像哭过。但……这怎么可能啊?他是魔族尊上,刀锋入肉,如花叶披肩。旌旗所向,便是天界也要震颤。怎么可能会哭呢?

  炎方大步离开,嘲风这才起身。雪倾心甚至没有向他看,只是返身入内:“进来吧。”

  庭中,侍女正在收拾雪倾心方才的画作。嘲风扫了一眼,那画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方才炎方万分珍惜地完成了剩下的部分。

  雪倾心顺手将画扫落桌下,嘲风捡起来,说:“母妃生气了。”

  “生气?”雪倾心在石桌边坐下,淡淡道,“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如此吗?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嘲风细品这画,说:“画尾是父尊的手笔,很是用心。此画精良,母妃确实不必生气。”

  雪倾心说:“两千八百年前,我由天界雪神堕入魔道,前来拜见他。他称赞了一句我的容貌,说——色若春晓。魔后英招因此忌心大起,派人追杀我。我被人一剑穿心的时候,他一脸沉痛,那个时候他就身不由己。”

  她很少说起曾经,嘲风听得津津有味。

  雪倾心说:“英招追得我走投无路,我只能跟他在一起。魔族不许他纳我为妃,他也是身不由己。我只能施点手段,暗暗生下你。魔族发现木已成舟,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能同意他纳我为妃。却要求他将我囚于此地。他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他们要让你修补归墟,你父尊同样身不由己。”

  这些往事,每一段都伤情,然而她说来却字字冷静。

  嘲风说:“母妃恨我父尊吗?”

  “恨?”雪倾心一脚将他踹得跪倒在地,“母妃说了这么多,你居然只有这个愚蠢的问题!”

  嘲风膝盖生疼,一脸莫名其妙,雪倾心轻声说:“爱与恨是美丽的珠宝,可以点缀人生。但是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没用的东西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裹腹,毫无用处。”

  嘲风说:“母妃的意思,孩儿不明白。”

  雪倾心说:“不明白?那么母妃问你,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嘲风慢慢低下头,雪倾心追问,“你喜欢上那丫头,想博美人一笑?”

  嘲风嘴角终于带了一丝苦笑:“孩儿一时冲动,让母妃见笑了。”

  雪倾心拿起纨扇,啪地一声,打了他一记。打完之后,她却又轻声说:“母妃刚才已经说过,当初生下你,不过是为了一个让魔族承认的身份罢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嘲风头顶,“如果明天……你有去无回的话,值得吗?”

  嘲风任由她抚摸,笑着说:“孩儿倒希望母妃这么想,这样一来,就算结果再坏,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雪倾心轻笑:“说得对。”

  嘲风抬起头,认真地注视她:“临别之际,孩儿再让母妃端详一番。”

  雪倾心笑着推开他,轻声骂:“滚吧,早就看够了。”

  嘲风也跟着笑:“那……儿臣就告退了。”

  他跪退几步,站起身要走,雪倾心突然说:“等等。”

  嘲风回过身,雪倾心屏退侍女,这才摊开掌心。她掌中,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像是燃尽的陨石。嘲风接在手里,顿时感觉到一股汹涌的力量。

  他皱眉:“这是……”

  雪倾心目光在这黑色的陨石上停留片刻,一句话石破天惊:“盘古斧的三块碎片之一。”嘲风缓缓抬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雪倾心微笑,说:“也是母妃最后的退路。这些年,我视它如性命。”

  嘲风说:“是神族的?”

  这是当然的。盘古斧的三块碎片,其他两片早已失落,不知所踪。只有神族有一块。

  雪倾心笑笑,算是默认。

  嘲风说:“母妃要将它交给我?”

  “曾经,我视它如性命。”雪倾心缓缓靠在椅背上,用纨扇盖住脸,“可你对我而言,毕竟是重于性命。我可不喜欢像你父尊一样,一辈子只会身不由己。拿去吧,尽量别弄丢。但若实在不能两全,那就……活着回来。”

  嘲风右手慢慢握紧,感受盘古斧开天劈地的力量。他明白雪倾心给了他多么珍贵的东西。自己的母妃,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让自己牺牲性命。

  他缓缓跪地,额头叩在花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界,垂虹殿。

  清衡君和紫芜都耷拉着脑袋,一脸准备挨训的模样。桌上摆放着几样精美的素食,难得的竟然还有一小壶酒。但这兄妹二人脸上却半点欢喜也无。

  因为玄商君与他俩相对而坐。

  清衡君硬着头皮扯了个僵硬的笑,说:“兄长何故唤我们前来?”

  紫芜脑袋已经要垂到碗里了,生怕玄商君看见她似的。玄商君淡淡道:“我们兄妹三人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起饮酒了。”

  清衡君赶紧说:“兄长,我最近可没有饮酒!你交待的功课我都做得差不多了。”玄商君抬眼一扫,他立刻就心虚了,“好吧好吧,昨天是喝过一点,功课也还差一点。但我保证就差一点点了。”

  玄商君无言,又看向紫芜。

  紫芜更慌了:“兄长!我最近都在乖乖上课。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乱养宠物。更没有因为乱养宠物而荒废学业。我发誓!”

  玄商君只有一声长叹:“你们二人啊!”

  他垂目,许久才提壶,为他二人斟酒。

  清衡君和紫芜互相看一眼,满眼都是惊慌失措。二人齐声喊:“兄长!”

  玄商君语声沉缓:“饮了这杯酒。”

  他举起酒盏,紫芜不敢伸手拿杯子,她小声问:“二哥,这酒里不会有毒吧?”

  清衡君怎么知道?他也正盯着那杯子发抖呢。

  兄长今天实在是太古怪了。

  然而玄商君发话,他二人也不敢不从。兄妹二人颤颤兢兢地站起来,正准备喝酒,外面一个人拱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夜昙。

第章

  她一看殿里,目光就落在桌上的酒食上,然后她不满了:“你们喝酒怎么也不叫我?!”

  紫芜和清衡君都松了一口气。玄商君问:“你知道什么叫不速之客吗?”

  夜昙脸上带笑,她用那张傀儡符陷害丹霞,玄商君肯定是要收拾她的。还不如自己过来呢。她说:“没听过。不过我知道什么叫不请自来。”

  说着话,她也在桌边坐下。

  飞池一看,那还有什么说的,自觉地给她添了一副碗筷,再斟上一杯酒。

  夜昙是不会客气的,她立刻举杯:“这还是我们四个第一次一起吃饭,恐怕也是最后……”

  她话没说完,玄商君突然打断她:“喝酒便喝酒,莫要说话!”

  夜昙哦了一声,说:“那我先干为敬了。”

  说完,她一仰头,果然将半盏酒喝得一滴不剩。

  清衡君和紫芜好赖算是放了心——看来酒里是没毒。兄妹二人乖乖喝了酒,紫芜说:“兄长,你上次教我的御剑术我已经快学会了。等你修补归墟回来,我御剑给你看!”

  夜昙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怎么,紫芜和清衡君好像不知道玄商君修补归墟有多危险啊?

  她看看紫芜,却见她眼里全是笑意,确实不太担心。

  她把目光移向玄商君,玄商君却并不打算为她解惑。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明天少典有琴就要去归墟了,你们俩不担心呀?”

  玄商君瞪了她一眼,紫芜嘴快,忙说:“兄长修为深厚,我们神族又有盘古斧的碎片,他去修补归墟,是万无一失的。”说完,她还问,“对吧兄长?”

  说这话时,她难掩眼中的崇拜。玄商君淡淡地答了一声:“嗯。”

  夜昙又回头看看清衡君,她虽然缺点多,但却唯独不傻。她立刻问:“所以如果没有那个什么盘古斧碎片,就十分危险咯?”

  清衡君说:“那是当然。归墟之中充满混沌之炁,没有盘古斧碎片,神、魔两族进入其中都会被腐蚀。何谈什么修补蟠龙古印?所以现在应该担心的是魔族。”

  夜昙哦了一声,又看一眼玄商君,似乎有点明白了。

  清衡君和紫芜这顿饭,吃得并不开心。很显然有兄长在,两个人胃口都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吃了一会儿,清衡君就搁了筷子:“我饱了。兄长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练功了。”

  紫芜也赶紧道:“我也回弄晴阁看书了。”

  玄商君注视着面前的兄妹二人,他的目光仍然是清冷而孤寂的,一如往常。许久之后,他淡淡说:“去吧。”

  清衡君和紫芜跳起来,几乎是小跑着逃了。

  夜昙啜了啜筷子,问:“盘古斧碎片是什么东西?”

  玄商君说:“盘古用一把巨斧劈开天地混沌,然后力竭而死。这把巨斧也碎成了三片。其中一片由神族获得,里面拥有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抵挡混沌之气。”

  夜昙哦了一声,又问:“这块碎片丢了?”

  玄商君说:“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夜昙说:“我不明白当然应该问呀!这碎片听起来这么重要,如果真的丢了,神族为什么不追究看守人的责任,反而秘而不宣?”玄商君不说话,夜昙说:“你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这次居然也这么坚决地包庇这个人……嗯,说明看守碎片的这个人很重要,而且丢失碎片的原因也不光彩。值得你这么维护的人,不会是天帝陛下吧?”

  玄商君啪地一拍桌子,说:“多嘴!”

  “果然是他!”夜昙猜对了,一脸得意,“若真是他弄丢了碎片,自然应该他来承担后果。凭什么要让你冒生命危险?”

  玄商君说:“此事你若敢泄漏一个字,虹光宝睛会立刻取你性命!”

  夜昙赶紧双手捂住额头,等了半天,没动静,她才轻轻松手,小声说:“我这不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嘛?这件事情,乾坤法祖知道,神帝知道,神后肯定也知道吧?这么多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你说句公道话。你何必巴巴地上赶着去送死?”

  玄商君一拂袍袖,神色不善:“如果你吃饱了,那就马上离开!”

  夜昙气笑了:“你莫不是个傻子!现在除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大家都以为你会带着盘古斧碎片进入归墟。要是你死在里面,世人只会知道你弄丢了这个劳什子的碎片。你无论做什么,都只有过失,哪来什么功劳?”

  玄商君正色道:“离光夜昙,人的一生不能只固守自己的利益。归墟封印破裂,混沌之炁外泄,四界皆受其苦。你年幼之时,离光氏为何水患频频?又为何瘟疫横行?这些苦难,你最应该懂得。”

  夜昙气得直翻白眼:“我不懂!他们不是一直怪我是个灾星吗?我管他们死活!再说了,这些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天帝长子,只要捅出这件事,逼他去修补归墟,你就能承继天帝之位。难道不完美?”

  玄商君厉声说:“吾身为人子,于公于私,皆责无旁贷。岂能存此大逆不道之念?”

  夜昙气都气饱了,她啪地一声摔了筷子:“我就多余跟你说话!你这个榆木脑袋,活该被人坑死!”

  玄商君也不想同她多说,怒道:“吃饱就滚!”

  夜昙本来都要走了,一听这话,她又怒火中烧:“你以为你自己伟大?你死掉之后,你父神逃脱罪责,偷笑还来不及!你母神还有一个儿子,你妹妹仍然是小公主。天界一切如常,谁会感激你?!”

  她话音刚落,玄商君说:“吾之所求,正是如此。”

  他字字冰澈,掷地有声。

  端得是清风傲骨、正气凛然。

  夜昙与他对视,他双瞳清明坚定,净若琉璃。她蓦地沉默了。

  良久,她说:“你跟我见过的那些人确实不同。宫里的人,总是绞尽脑汁地你争我夺。为了一点点利益,可以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掀开薄薄的一层锦绣,下面全是自私和贪婪。”

  她提到宫里,玄商君想到自己曾经探寻过的、她的那些梦境。终于,他也放缓了语气,说:“你见惯了争斗,却也要相信人心之善。”

  夜昙说:“行吧。那你有没有打算,怎么接回我姐姐?”

  她前来垂虹殿,初衷倒不是关心玄商君的死活。主要还是关心青葵。再说了,玄商君要是直接向天帝供出她的身份,估计她也讨不了好。

  玄商君显然早想到此事,他说:“青葵公主现在只是客居魔族。无论如何,魔族储君定下,还是会将她送回离光氏。到时候,你父王自会将她嫁入神族。魔族顾及神族和人族,也不会为了一个凡间公主开战。如果现在冒然搭救,只会陷她于险地。”

  这倒是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夜昙问:“那我呢?”

  玄商君拿出一封书信,说:“你不必再回人间。吾会留下这封信,等到魔族将青葵公主送回离光氏,神族自然会向离光氏迎娶天妃。到了那一天,会有人将此信交给父神。父神看到我的亲笔信,定会留你性命。”

  夜昙若无其事地答应一声,却突然跳起,抢他手中书信。

  玄商君还不知道她的德性?当下侧身闪避,夜昙扑得猛了些,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玄商君一把抓住她背后裙衫。随即,他只听哧啦一声响。

  夜昙仍然摔地上,玄商君手里揪着一条碎布。夜昙后背的裙衫整个被撕成三片,露出光滑如丝缎般的美背。

  玄商君:“……”

  夜昙:“……”

第章

  “我说,你故意的吧!”夜昙爬起来,后背嗖嗖地透风,她反手捂也捂不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玄商君侧过脸,缓缓将书信收入怀中,到底难堪,终于也解释:“今日以魔气为你疗伤,浊气腐蚀了你身上的衣料。”

  夜昙试了几次,双手也拢不住背上的衣裙,她说:“那你让我怎么见人!”

  玄商君说:“本君记得,殿中有针线,你可以略作缝补。”

  说着话,他来到隔间,果然找到了针线。夜昙看着这盒七彩针盒,半天才说:“缝补?我说我会,你信吗?”

  玄商君一声叹息。

  夜昙说:“算了,我去找飞池帮我缝。”

  她双手反扯着衣裙,就要出去,玄商君赶紧道:“站住!衣冠不整,岂不惹人非议?”他领着夜昙来到内殿,指了指绣着松涛雾海的屏风:“进去,脱下来。”

  夜昙来到屏风后,看到里面有个澡盆,她说:“咦,你也要洗澡吗?”

  玄商君真是不想说话,但就算他不说话,夜昙也是不会让他清静的。他说:“偶尔疲乏之时,沐浴能让人安定清醒。”

  夜昙哦了一声,慢慢解衣。松涛雾海的屏风上,佳人倩影若隐若现,如山间水墨。

  玄商君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正盯着这副美景。非礼勿视,他侧过脸去。

  夜昙把衣裙递出来,玄商君接了那衣裙,就坐在桌前,穿针引线,为她缝补。

  “不是吧?”夜昙惊奇,“你怎么什么都会?”

  玄商君当然是不理她,她等得无趣了,就站在屏风后,这摸摸,那看看。

  这里没有什么珍奇之物,连香料澡豆都没有。作为神帝长子的浴房,它简直简陋到了寒酸的地步。

  夜昙失望地叹了口气,摸着澡盆碎碎念:“以后我姐姐到了天界,你们可千万别用这么寒酸的澡盆呐。她可是金尊玉贵、从小娇养的。人家日晞宫里,是专门引了温泉的。温泉知道吗?整口泉眼,就许她一个人用。我偶尔偷洗一下,都要被朝臣们骂上几十个折子的!”

  她说了半天,没人回应。她转头望向屏风之外。

  隐隐松涛之后,玄商君正襟危坐,手中银针穿着紫线,在烛火之下为她修补衣裳。窗外天色已晚,室内却灯火暖融。

  他侧脸的轮廓,专注的神情,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一向聒噪、从不冷场的夜昙竟然忘了下一句。

  晨昏道。青葵站在水边,凝望浊心湖。这湖水半明半暗,明处如水中烁金,暗处浓黑如墨。她数着自己来到魔族的日子,然而数来数去,脑子里却总出现嘲风的脸。

  有时讥诮,有时凝重。

  她不知道这个人还会不会再来,心里烦乱,只得架了琴,对水抚琴。

  浊心湖边,嘲风和谷海潮一前一后行来,本是要行往斥候营,突然听见琴声隐隐,拂水凌波而来。

  嘲风驻足聆听,谷海潮说:“你要是想听,今晚应该可以过去听。她心肠软。”

  “连你都看出来了?”嘲风轻笑,“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谷海潮不解:“可怜?论出身、才情,她何处可怜?”

  嘲风说:“她的所有喜好,都与少典有琴相似。就连琴声,也同样透着几分孤高清冷。想必这些年,离光氏对她的栽培,不过是希望她能讨得那人欢心。谁又在乎她本来的样子?”

  谷海潮微微一顿,说:“这世上,原就没有几个人能活成自己本来的样子。”

  嘲风就站在湖边,野旷天低,烟水茫茫,他难得同意谷海潮的话,说:“说得对。”

  这四界生灵,要有多幸运,才能风雨不侵、寒暑不扰,活成最初的样子?

  垂虹殿。

  玄商君将衣裳缝好,递到屏风里。夜昙换好衣服,本来还想瞅瞅那书信,然而实在是没机会。她只能说:“那我走了。”

  玄商君挥挥手,示意——马上滚!

  夜昙只能滚了。玄商君这个人说话其实还是算数,他若不会在临死前挑明自己的身份,那自己还是安全的。

  她滚得放心,滚得舒心。

  她走之后,整个垂虹殿突然失去了声音。

  玄商君来到窗边,窗外夜色粘稠。他踱了几步,发现自己像是从闹市重回云端。他盘腿坐在榻上,凝心静气等待天亮。

  就算生死当前,他依然很快入定。须臾间,眼前一片松涛雾海。山里大雨初霁,水气凝结在松枝上,露珠将滴未滴。

  一阵风来,身边如下小雨。划过脸颊的松枝,仍带了湿气。

  正是两千七百余年前,自己初见的人间!

  玄商君陷于雾中,对松抚琴,耳边松香阵阵,风声飒飒。人间美景中,突然有伊人倩影渐浓,如迷雾成精、山岚化妖。

  玄商君指下一缕琴音逼近,想要退散这累赘的败笔。

  可琴声剥开山岚,只见美人背脊如玉生辉,弧度完美到令人心碎。

  玄商君骤然惊醒!

  外面不知何时已是黎明,乾坤法祖亲自过来,沉默一阵,才说:“到时间了。”

  玄商君应了一声,想了想,把一封书信交给他:“今日一去,生死难料。如果魔族将自己的公主送回离光氏,还请法祖立刻将此信交给父神,以全吾小小遗愿。”

  法祖接过书信放进袖里,半晌说:“君上将此事托付贫道,便可放心。只是盘古斧碎片遗失的事,乃是天界机密。如果传扬出去,恐怕会动摇陛下的威信。”

  玄商君声如朗月:“盘古斧碎片,会由本君带入归墟,并不慎遗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算是看尽世事,乾坤法祖仍然动容,这个孩子啊。

  玄商君神情平静,淡淡说:“走吧。”

  归墟之侧,炎方早在等待。少典宵衣随后也疾步行来。

  神魔两族到场不下百人,却都一脸沉重肃穆。

  ——除了夜昙。

  夜昙扇着蛮蛮牌羽扇,简直是乐开了花!

  因为实在太高兴,蛮蛮小声说:“嘴快收一收,都要咧到耳根了!”夜昙赶紧低下头,蛮蛮嘟囔,“需要高兴成这样吗?”

  夜昙悄悄说:“你知道什么,少典有琴死掉了,本公主偷个令牌就能逃出天界。到时候我回离光氏,让父王换出姐姐,我去魔界。本公主一定要先嫁给顶云,混成储妃。”

  蛮蛮点点头,这个想法还是挺正常的。夜昙接着道:“然后干死炎方,成为魔后。”

  啊?蛮蛮愣住。夜昙越想越美:“然后生个儿子,再干掉顶云。让我儿子当魔尊。最后培植心腹,废了儿子,本公主君临魔界,指日可待。哇哈哈哈……”

  蛮蛮鸟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夜昙捅捅它:“到时候你就跟着本魔尊,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我谢谢你啊!蛮蛮吐血——少君你快来接我,我不想跟着这个疯子啊!臭夜昙你快把我放生了,谁要跟你去魔界!你姐姐是去嫁人,你这就是去作死啊……

第章

  光明前程就在眼前,夜昙正偷乐,玄商君走过来。清衡君、紫芜都没太当回事,毕竟兄长身上有盘古斧碎片,危险并不太大。而且,那是自己的兄长啊,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是无所不能的。

  区区一个归墟封印,怎么能难倒他?

  玄商君拜别神帝、神后,神帝面无表情,神后则强敛悲色。玄商君不想引她落泪,走到清衡君面前。清衡君说:“昨天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等兄长回来验看。”

  玄商君双手握住他的肩,许久才说:“远岫,记住,你长大了。从此以后,你的功课吾都不再查阅了。”

  “啊?”清衡君一脸狐疑,“真的?”

  玄商君拍拍他的肩,嗯了一声。旁边紫芜说:“兄长,那我的功课,你也不要检查了好不好?”

  玄商君垂眸,许久说:“好。”

  短短一个字,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诀别与悲伤。傻紫芜一脸兴奋,玄商君看向旁边的夜昙。夜昙跟这俩傻子不一样,毕竟领了大笔遗产,也不好太高兴。她低下头,免得自己偷笑出声。

  玄商君对她倒也无话可说——毕竟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她就算答应,也是阳奉阴违,哪一个字肯听?

  他转而向魔族嘲风示意:“开始吧。”

  嘲风回身,同样拜别魔尊:“父尊,诸位叔伯,嘲风此去,别无惦念。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是落微洞久病的母妃。父尊,若儿臣此去不回,母妃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魔尊炎方嘴角抽动,双手慢慢握紧。

  嘲风也不等他回应,他目光在青葵身上略一停留。他与青葵,更是无话可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会被认为是垂涎储位。

  他随继向玄商君示意——开始。青葵前行几步,不及开口,二人已同跃归墟。

  归墟之中,原本平静的混沌之炁突然如沸水般翻涌。夜昙只觉额间剧痛,她抬手一摸,果然额上虹光宝睛烫得吓人。她捂住额头,一抬手拉住乾坤法祖:“天尊,这法宝的禁制,到底要怎么才会解除?!”

  乾坤法祖早就知道她这虹光宝睛,闻言说:“本命法宝,君上自己才能摘除。”

  夜昙瞪大眼睛:“那他要是死掉了呢?”

  乾坤法祖说:“就没人能摘了。”

  我!!夜昙身如利箭,向归墟暴冲:“少典有琴!!”你忘了摘除你这该死的虹光宝睛了啦!!

  她冲得实在太快,神族反应不及,竟未阻拦。夜昙整个人扑入混沌之炁中。

  归墟之中,玄商君只觉光线渐暗,混沌之炁腐蚀着他的至清之体,如万蚁钻心。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渺渺茫茫地唤他的名。他回过头,看见夜昙一身浓紫,衣袂翻卷、长发飘飘,美不可言。

  曾经她问他,有没有觉得她很美。当时,他从未觉得。

  曾经的两千七百年里,美与丑不过是万物表象,肤浅得毫无意义。

  直到这一刻,玄商君蓦然回首,在混沌蒙鸿之中,才倏然发觉。有的女子,无论她多么可恶,美却是真美,惊鸿坠入心中,像神识初凝时,萦绕他的那一丛星光。

  她向他伸出手,额间虹光宝睛光芒闪动,更衬得冰肌玉骨、姿容姣姣。玄商君右手微抬,又缓缓收回。他嘴角微勾,竟然露了个笑。

  虹光宝睛自然是不可能摘除的,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就每一条都必须遵守。

  好生修行吧,莫负天资。另……真的别再闯祸了,离开你本君真是如释重负,又似脱离苦海。

  他笑意未消,少典宵衣已经一把抓住夜昙,将她提了上去!

  夜昙额间的虹光宝睛感应到主人的痛苦,发作得更厉害了。夜昙哭得撕心裂肺:“少典有琴,你回来——”你这是什么破记性!能不能把这该死的法宝摘了再死……

  她哭声之凄厉,天地动容。神、魔两族静默围观,紫芜和清衡君去扶她,清衡君轻声安慰:“你别哭了。兄长身上有盘古斧的碎片,他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你懂什么!夜昙推开他,对他的安慰听若未闻。半晌,神后来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夜昙从她眼里,看到深不可测的哀恸。

  她轻声说:“此时此地,只有我们的悲伤相同。”

  夜昙一边痛哭一边摇头。

  才不同,一点都不同!!

  归墟之中,嘲风开始寻找蟠龙古印破损的地方。但这条裂隙不知通向哪里,浩瀚到令人迷失。因为有盘古斧的碎片护身,混沌之炁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但是哪怕只是这微弱的侵袭,也让他全身如针刺。他转头看过去,少典有琴的白衣已经开始沁血。

  看来,必须加快速度啊。否则要是少典有琴坚持不住死在归墟,凭自己要想修补封印恐怕不可能。

  玄商君并没有看嘲风,他拼命前游,混沌之炁中紫色的魔息沁入他的身体。他鲜血滴落,很快被混沌之炁吞蚀融化。

  嘲风跟他游了一阵,玄商君头也没回,却说:“别跟着我!”

  “我也不是愿意跟着你。”嘲风倒还悠然从容,说,“你若实在是毫无头绪,也可以向我请教。”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蟠龙古印的哪个位置,果然,实践跟法阵演练图是两回事啊。他回头扫了一眼少典有琴,不能想象他现在的状况。

  少典有琴对他的挑衅一向无动于衷,他问:“盘古斧碎片,是不是在你身上?”

  他的声音隔着混沌而来,飘渺如天音。嘲风心底轻叹,可惜了这个人,但只怕,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他问:“在如何?不在又如何?”

  少典有琴显然不想在这里跟他闲聊,他说:“如果在,你便有足够的时间,按照法阵演练图,依次检查封印破口,以免遗漏。你现在在龙腹的位置,与我反向而行,去往龙头所在,从头查找。”

  嘲风莫名其妙:“我们不一起行动?”

  少典有琴径自前游,丢下一句:“我时间不多,无暇相候。”这话他说得已经足够委婉,但嘲风还是很想问候神后霓虹上神。

  少典有琴果然没再多说,径直前游。

  嘲风跟了几步,但见周围雾气猩红——丝丝缕缕都是少典有琴的血。而他很快就消失在混沌之中。

  嘲风骂骂咧咧地伸手触摸身边的法阵,虽然少典有琴已经说明他的位置,但三殿下不想听。我自己不能辨别位置吗?为什么要相信你?

  嘲风认真辨识法阵,好在平时所学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他触摸壁上法咒。摸了半天,三殿下更想骂人了——他还真是在龙腹的位置。这里的法阵是完好的。他顺着法阵向前,一路向龙头的方向行进。

  神魔两族原先设想的办法确实行不通。至少没有盘古斧碎片的少典有琴,是不可能慢慢确认整个封印是否完好的。他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

  嘲风越行进越心惊,这蟠龙古印实在是太复杂了,他确实需要大量的时间检查摸索。这不是区区一张法阵演练图可以完整展示的。

  若不是母妃暗暗留藏盘古斧碎片,这归墟……必然将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好在自己时间充裕。嘲风以最笨的办法,检查整个蟠龙古印。一路上,他再没看见少典有琴的踪影。

  这个家伙葬身归墟,真是又解恨,又可惜啊。

  二人在归墟下寻找法阵的破损之处,归墟之外,神魔两族仍在等候。

  没有人说话,除了夜昙的哭声以外,便只余风声。

  于是神、魔两族都看向夜昙——哭成这样,真是情深意重啊。

  就连青葵都愣住,这才没多少日子,夜昙对玄商君已经如此牵挂了吗?

  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两族都开始躁动不安。

  终于相柳轻声说:“蟠龙古印的龙目还在渗漏,他们会不会……”

  “失败”两个字,他还是没有轻易说出口。炎方紧盯着归墟,里面的混沌之炁依然翻滚如沸。他沉声说:“再等等。”

  神族更为严肃,其他人不知道,但乾坤法祖和少典宵衣等人却心如明镜。失去了盘古斧的碎片,玄商君面临的情况,可比嘲风严峻得多。

  以至于……他只要能修补归墟,哪怕不能活着回来,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神后抱着夜昙,只有在她身边,自己才能假装是陪着她落泪。她轻拍夜昙的肩,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儿。至少她对自己儿子的感情是如此热烈真挚。

第章

  时间渐渐晚了,天近黄昏。

  浮云被阳光烤得焦黄,天地之间一片暗沉腥红。少典宵衣和炎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清衡君和紫芜终于也开始焦急,紫芜小声问:“母神,兄长他为什么……还没上来?”

  神后只是把夜昙抱得更紧些,哪怕是这种时刻,她也不能放肆地悲伤。否则整个神族都会知道盘古斧碎片遗失,少典宵衣难辞其咎。

  而自己的儿子,甚至只能拿性命却弥补自己父神犯下的错误。

  魔族,乌玳终于也沉不住气,说:“父神,儿臣请命,入归墟查看。”

  魔后和顶云母子二人都没说话。归墟之险,以前只是听说。但是现在,连携带盘古斧碎片的少典有琴都没能修补完成的话,其他人哪有什么胜算?

  顶云看向魔后,魔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魔族几位长老都看向这母子二人,见他们实在没有说话的意思,大家脸上的失望之情也是溢于言表。炎方迟迟没有说话,如果嘲风身死,自己就要再失去一个儿子。

  这是何等残酷却无奈的事。

  神族,清衡君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望向乾坤法祖:“天尊,这是怎么回事?”乾坤法祖闭口不言,他急道:“兄长难道是遇险了?”

  仍然没有人回应他。从小在玄商君的管束下成长的少年,第一次意识到,一直挡在自己身前的山岳,可能会崩塌。他茫然片刻,突然快步来到少典宵衣面前,跪地道:“父神,兄长到现在还没出来,儿臣请入归墟查看。”

  此时天并不冷,然而所有人都觉得风寒。少典宵衣紧紧咬牙,神后浑身颤抖。

  眼看天色将晚,少典宵衣眼眶温热——不能再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涉险了。当年的一念之差,自己终将付出代价。他说:“事到如今,朕也应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朕决定,亲入归墟……”

  然而话音未落,突然,乾坤法祖说:“等等!蟠龙古印修复了。”

  所有人顿时望向龙目!果然,只见归墟之上的蟠龙古印,一双龙目停止了渗漏,变得清明如初。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的神、魔两族,顿时长吁一口气。

  大家都望着归墟,引颈而盼,只等着这拯救了四界的二人顺利归来。

  时间放慢,每一刻都被无限延长。又过了许久,突然,归墟之上,一个身影骤然浮现。他一身血红,步履蹒跚。是玄商君!

  少典宵衣连同乾坤法祖都惊在当场——这真的不是因为太期盼而产生的幻觉吗?

  夜昙却没有发呆,她飞身上前,一把抓住玄商君,将他带离归墟。身边的玄商君异常轻盈,她将他拉出来也毫不吃力。

  “少典有琴!你回来了,太好了!”她如绝处逢生,欣喜若狂,小声说,“快把你这该死的虹光宝睛给本公主摘了!”

  然而少典有琴没有回应她,他右手紧紧抓握着夜昙的肩,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父神、母神,儿臣一时不慎,将盘古斧碎片遗落归墟。”

  少典宵衣两颊股肉抖动,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盘古斧碎片,早在两千八百年前,少典宵衣成婚的前夜就被雪倾心盗走。

  可现在,他抱着必死之心进入归墟,一个人揽下了所有的过错。少典宵衣向他伸出手,刚毅如他,仍双眼通红:“有琴。”

  旁边,乾坤法祖朗声说:“君上修补归墟有功,遗失盘古斧碎片虽是重罪,但……就请陛下允准,让君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其他神族纷纷跪下:“请陛下不再追究。”

  少典宵衣要极力强忍,才能不让自己落泪。他说:“准。”

  玄商君死死抓住夜昙的肩,字字带血:“回垂虹殿。”

  “哦。”夜昙答应一声,扶着他回天界,一路还不忘讲条件,“那你记得把这虹光宝睛给摘了啊。哎呀你手轻一点,弄疼我了!”

  玄商君没有说话。他脸上全是血污,连表情都看不清。

  二人刚一进到垂虹殿,飞池和翰墨甚至还没能搀扶他,他身躯一软,倒在夜昙怀里。身后赶来的清衡君见状,立刻去找药王,紫芜等人也迅速帮忙,将他扶到内殿的榻上躺下。

  紫芜帮他脱去鞋,忍不住惊叫一声,昏厥在地。夜昙这才发现,玄商君身上皮肉皆褪,只露出森森白骨。她慢慢掀起他的衣袖,原来方才,她之所以觉得玄商君毫无重量,只是因为他的皮肉全部被混沌之炁腐蚀。

  她坐在榻边,看见榻上,玄商君整个人都在融化。那些烟灰色的混沌之炁就附着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慢慢地吞噬他。

  这种痛苦,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夜昙是清楚的。她曾经被清气腐蚀过。

  她不由自主为玄商君擦脸,发现他额头也已经开始露出头骨。

  “伤成这样,值得吗?”她轻声问。重伤濒死,就换一个不功不过,值得吗?

  榻上,玄商君毫无回应。

  夜昙轻轻擦拭他身上的混沌之炁,就算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来——伤成这样,恐怕是活不成了。

  她说:“我知道,就算你现在清醒,你还是会认为这一切都值得。卫道而死嘛,死得其所。其实你这个人很讨厌,你的道我也不认同,但……你也确实让人敬佩。”

  她象征性地伸手,在玄商君双眼上从上到下一合,难得一脸肃穆:“今日之后,相见无期。玄商神君,走好。”

第章

  归墟之侧。魔族还在等待,可归墟之上,蟠龙古印中的混沌之炁一片平静。

  诸魔心中的希望如风中残烛渐渐微弱。可魔尊还在等,谁也不敢多说。天暗又明,当溶溶夜色散开,神族已经全数离去。

  相柳终于忍不住,说:“尊上,我们留下等待,尊上且先回晨昏道吧。”

  炎方沉声说:“你等先行返回,本尊再等一等。”

  相柳等人叹气,虽然大家已经不抱希望,但他不走,谁敢离开?

  青葵同样焦急,嘲风先时是不愿意修补归墟的。他突然提出此事,青葵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甚至,她也不愿这么去想。

  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总是怀疑。

  那个本想明哲保身的三殿下,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要……就这么一去不回吗?

  青葵就站在归墟旁边,裂隙之中,烟雾滚滚,只是都被困在蟠龙古印中。青葵捏了捏袖中的丹药,她昨夜一夜未眠,将所有丹药全部赶出来。

  原以为像他这般无赖又怕死的性子,还会再来搜刮一次。但是他没有来。

  他直接到了归墟。

  眼见东方日出,朝霞又布满了天空。

  归墟中的混沌之炁依然飘飘浮浮,青葵突然想,他会不会已经快要上来,却被阻在不远之处?也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她第一次如此担心一个人。

  终于,炎方轻声说:“返回魔界。”

  魔后和顶云脸上同时露出一抹笑容,虽然这次的沉默和退缩让诸魔看轻了,但毕竟是保住了命。嘲风身死,归墟之危解除,真是完美结局。

  一行人转身要走,青葵却突然看见归墟中有什么影子在浮动。

  是嘲风吗?!

  她几乎没有多想,猛地跃入其中!相柳沉声喊:“夜昙公主!”诸魔同时回头,只看见她身影没入滚滚归墟。

  眼前光线骤弱,青葵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追逐那个影子!

  混沌之炁围绕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灼热。

  “三殿下!”她大声喊。前方没有回应,影子似乎失去了意识,飘浮在混沌之炁中。青葵的声音不由带了哭腔:“嘲风——”

  混沌之炁中,嘲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当然是不能这么快、这么容易就上去的。任何事情如果完成得太容易,那么之前的牺牲看起来也就不过如此了。而且自己身上,因为有盘古斧碎片护体,伤势看起来也并不算太严重。

  当然还是得再等一等,让自己的付出得到最大程度的收获。

  可是茫茫归墟,混沌障目。

  谁唤我名,惊醒我,于这天地蒙鸿之中?

  他回过身,看见有人衣裙雪白、发如丝藻,她拨开混沌,向他而来。

  “嘲风。”她声声呼唤,周围混沌之炁饱饮了她的血,像滑过处女肌肤的红绸,那般温柔。而她仿佛不觉疼痛,她抓住他的手,把伤重当作他目光呆滞的全部理由。

  她抱着他奋力前游,几缕长发滑落下来,发中馨香沁入他心中。他抬手,握住那一缕发丝,才确定这不是梦。

  嘲风回来了,他还活着!

  魔族震动。

  魔尊炎方亲自抱着嘲风回到魔族,这一次,他们终于发现医者的重要性了!

  炎方毫不迟疑地吩咐:“夜昙,嘲风交给你照顾,任何需要都交由大祭司去办!”

  青葵应了一声,几位魔族长老全都围上来。虽然这些年,魔族一直视他如眼中钉,但两千多年,他们母子一直安分守己,并未做出过任何有损魔族的事。

  何况这次,魔后母子与他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大家对这位三殿下,当然开始另眼相看。

  人围拢得多了,青葵赶紧说:“诸位,三殿下虽然成功归来,但是身上伤重,需要静养。”

  炎方立刻说:“全部退下,让夜昙先为他诊治。”

  诸人全部出去,青葵这才上前。嘲风听见她的脚步声,身上当然剧痛,但是他一动不动。突然,身上衣衫滑落,他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只见青葵正在解他的衣带。

  素水被炎方杀了,这里没有别的帮手。她只得亲手脱去嘲风的衣袍。

  衣下伤痕斑驳,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但是嘲风却并不觉痛,他的目光在青葵脸上凝固。

  值了!这一波血赚啊!

  谷海潮你要是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本座一定会锤烂你的狗头!

  落微洞。

  雪倾心拿了一根羽毛,正在逗猫。谷海潮就站在她身后,脸拉得比驴还长。

  他是真不明白,自己儿子在归墟涉险,一夜未归。这个女人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在这里逗猫!片刻之后,外面有侍女过来,说:“魔妃,外面传来消息,”雪倾心逗猫的手凝固,侍女接着说,“三殿下已经回来了。只是伤重,魔尊亲自抱着他前往浊心岛,交给夜昙公主医治了。”

  雪倾心嗯了一声,谷海潮立刻就转身要走。雪倾心问:“你去哪里?”

  我当然是去看你儿子啊!那是你亲生的吗?谷海潮老老实实地说:“属下前去看望三殿下!”

  “回来!”雪倾心头也没回,把手里的羽毛递给他,然后指了指猫。

  什么意思?谷海潮满脸狐疑。雪倾心优雅地斟了一盏茶,浅啜一口,因着心情不错,终于也耐心讲解了一回:“面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只要给出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收起无谓的关心与焦虑,也是帮助的一种。还有,你要相信,现在本宫让你在这里逗猫,绝对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谷海潮不说话了,他其实并不喜欢跟雪倾心说话。

  雪倾心这个人,如果跟她说话之前自己是半懂不懂的话,那么经她一番解释之后,自己就会……什么都不懂。

第章

  浊心岛,青葵开出长长的单子,相柳问也没问,立刻派人加急送来。

  她忙里忙外,几位魔族长老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孩儿。她身上也被混沌之炁腐蚀了些,但可能进入时间很短,不太严重。她也并没顾及自己的伤情,只是帮嘲风擦洗伤口。

  魔族没有合适的药童,她一个人忙碌却并不慌乱。

  这个丫头,虽然是凡间女子,可是她跃入归墟之时,毫不犹豫。相比之下,二殿下顶云简直连个女人都不如。

  尸魔之母白骨夫人也不打扰她,只是问魔尊:“魔妃还在落微洞,三殿下……是否还是让她亲自过来看看?自己亲生儿子涉险,她想必也担心得很。”

  魔尊这才说:“来人,去请魔妃。”

  身边侍从答应一声,迅速前往落微洞。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说:“回禀魔尊,魔妃说,三殿下这边有尊上和各位长老在,她并不担心。她是久病幽居之人,就不过来了。”

  诸魔听到这话,哪怕是魔族几位长老,也不由心生惭愧。这些年,大家百般防范她,逼得她被幽囚于落微洞,称病两千多年。然而看看人家的心胸气度。

  魔后暗自咬牙,可是嘲风大功当前,她真是半点办法没有,还只能陪着笑假意关怀。

  神族。

  玄商君的情况就严重多了。

  他全身上下已经连血肉都所剩无几,乾坤法祖和少典宵衣一并用清气为他重塑功体。但很快,两个人就大汗淋漓地收了手。

  神后赶紧问:“如何?”

  乾坤法祖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少典宵衣用被子将玄商君盖好,想了许久,说:“他元神即将溃散,单靠清气……无法修复。”

  神后再顾不得仪态,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质问:“你这话是何意?”

  旁边乾坤法祖说:“神后且息怒,容我等再想想办法。”

  神后这才出了内殿。她一出来,清衡君和紫芜都围上来,看见他兄妹二人,神后眼泪再也止不住。

  夜昙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垂虹殿——不仅继承了大笔遗产,还顺走了玄商君的出入令牌。如今整个神族都在为玄商君而忙碌,正是逃走的好时机。她带着蛮蛮,一路小跑到弄晴阁。

  弄晴阁里,紫芜不在——她当然不在,不是搁垂虹殿守着她哥嘛。

  夜昙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只见内殿,一只皮毛光滑的小老虎身穿一件织工精美的云霞小背心,脖子上戴着星辰碎片的项链,脚上穿着精巧的小皮靴,正在玩球。那球里有甜甜的仙果,如果它玩弄得当,仙果就会掉出来。

  这几天它可是已经玩得很熟练了,随便玩玩就能吃光里面的果子。

  于是紫芜给它放了挺多,要不是天界的清洁诀厉害,只怕这甜果子吃多了,虎牙都要吃成蛀牙了。

  因为这日子过得过于滋润,夜昙一进去就惊呆了:“你在干嘛?”

  帝岚绝瞥了她一眼,没理她。夜昙揪住他的虎耳朵:“这才几天,你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几天?”小老虎挣扎着吃完最后一颗仙果,才怒吼:“原来你也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

  夜昙把他抱怀里,帝岚绝四爪乱蹬:“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跟少典有琴玩得太开心,所以忘记我还在等你了?!”

  “我的大少爷,我不是让你多养养伤吗?!”夜昙抓起一根磨牙骨塞到他嘴里,再把蛮蛮塞给它抱好:“少废话,快走!”

  帝岚绝呸出骨头,问:“玄商君死了?”

  夜昙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么说?”

  帝岚绝用爪子把蛮蛮的鸟头扒拉下去,说:“天界的守备松散了很多。想来是发生了大事。”

  夜昙一边将他抱出去,一边说:“虽然没死,但是快了。”说到这里,她的一丁点儿良心觉醒,感叹了句:“这个人,其实也挺可惜的。这四界遍地伪善贪婪之徒,好不容易有个耿直的笨蛋,还这么早就死了。”

  然后她那点儿良心就耗光了,说:“不过吧,他为自己的道而死,也不需要我为他叫屈。走吧,本公主已经闻到了自由的香味儿……”

  帝岚绝混入天界的时候,就研究过逃离的路线。他带着夜昙,很快离开了南天门,一路返回人间。

  然而刚刚离开天界,夜昙额上虹光宝睛一闪,突然开始发热。夜昙一手捂住额头,随手把帝岚绝放地上。帝岚绝发现不对,问:“怎么了?”

  夜昙捂着额头,说:“少典有琴给我种下这个破法宝,只要触犯天规就会发作。天规不准私自下界。那个老男人,真是做鬼也不肯放过我!”她刚骂了一声,虹光宝睛热度更甚,夜昙赶紧说:“啊啊,他不老他不老,他年富力强、貌比潘安、学赋五车……啊你这破法宝,等我把你摘下来,我非把你磨成粉用来喂狗不可……嘶……救命救命……”

  帝岚绝细看她的额头,他指尖轻触,那法宝确实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说:“藏识海有位大能,名叫东丘枢。传闻有大神通,就连少典有琴也曾慕他之名,前往游学。我带你去找他,他或许有办法摘除这法宝。”

  夜昙被烫得呲牙咧嘴:“这位可敬可爱的先生在哪?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了!”

  斯由猛风起,洪流鼓冥壑。

  藏识海。

  一条瀑布垂悬于黛色沟壑之间,正是豁开青冥颠,泻出万丈泉。夜昙就站在瀑布之下张望,眼前却只见水雾,哪有什么人影?她问:“东丘枢就住在这里?”

  帝岚绝整理衣冠,说:“嗯!要叫先生。”

  夜昙捂着额头,这回倒是乖顺,她大声喊:“东丘枢先生在吗?!”

  耳边水声轰鸣,帝岚绝说:“这瀑布是法阵结界,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藏识海。先生会设法考验,你要……”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水雾消散,现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白石小路。一棵迎客松自崖边探出身来,似乎真的在迎客一般。

  帝岚绝微怔——迎客松?这是准许我们进去了?

  夜昙却不管那么多,既然有路了,当然就应该进去了!她顺着白石路,一路向上攀爬。行不多时,就见半山腰上,现出几间干净的院舍。

  耳边传来书声琅琅,这里居然有人在读书。

第章

  夜昙东张西望,突然,有个声音说:“过来。”

  “谁?”夜昙心中一凛,转头一看,才见旁边迎客松下有一方白石棋枰。棋枰旁坐着一个人。夜昙走过去,只见他身着一袭白色深衣,衣领和袖口滚了一圈黑边。

  明明是个读书人的装扮,然而头发却披散着,遮住了半张脸。

  夜昙慢慢走过去,发现他青丝中混杂了白色,看样子已经不再年轻。

  她低下头,想从滑落的发丝里看清他的脸,却发现男人也在凝视她。目光相对,她说:“你应该把头发束起来。”

  男人意外:“这么多年来,所有人在此见吾,第一句话都是——‘阁下就是东丘先生吗?’你为何与他们不同?”

  夜昙捂着额头问:“我为何要与他们相同?”

  旁边,帝岚绝赶过来,说:“不得无礼。这位就是东丘先生!”

  东丘枢倒是没有怪罪她,只是又问:“吾为何要束发?”

  夜昙认真地说:“你脸被头发遮成这样,看起来很阴险,像个正盘算着阴谋诡计的坏人。”

  “……”东丘枢沉默良久,突然,他起身,抬手摘下帝岚绝头上发簪,认真地束好头发。

  他明明头发已经半白,脸却仍然英俊。夜昙被虹光宝睛烫得呲牙咧嘴,却仍点头:“我就说嘛,这样就好多了。腹有诗书,看起来就是一位饱学大儒了。”

  帝岚绝怕她再说下去,就要被东丘枢轰出藏识海了。他赶紧说:“东丘先生,这是离光氏的公主,请恕她无礼。这次我们来,是因为她受一件法宝所困,想请东丘先生摘除。”

  东丘枢不用他说,早就已经看见夜昙额间的虹光宝睛。他抬手,撩起夜昙的刘海,仔细打量这法宝。离得太近,夜昙看见他一双眸子里,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平静河面下不可预见的暗流。

  夜昙凝视他的瞳孔,突然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东丘枢饶有兴趣,“何时何地?”

  “嘶……”夜昙捂着额头,“我头太痛了,想不起来。等你把这个该死的虹光宝睛摘了,我再想。”

  东丘枢说:“这是玄商君的本命法宝,以吾修为,摘是能摘,但……如非主人擅自摘除此物,定会遭遇抵抗。也就是说,很可能我还没能摘除它,它已经将你反噬至死。”

  “什么意思?”夜昙一张脸都被烫红了,“你也摘不了?”

  东丘枢更正她的说法:“不是摘不了,只是不能保证摘了它之后你还活着。”

  夜昙捂着额头,转身走。东丘枢忙问:“你要去往何处?”

  “我当然是要先回天界,这虹光宝睛跟玄商君一样混账,肯定是我每在下界待一天,它就会算我私自下界一次。”夜昙额头冷汗滚滚,湿了流海。

  她调头就往山下跑,东丘枢问:“玄商君何在?”

  夜昙捂着额头,一脸痛苦,走也走不快:“他修补归墟受了重伤,我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看起来凶多吉少。”

  东丘枢叹了口气:“那便只能先将他救回。否则此物宿于体内,会随你修为增强而增强,永远约束惩戒你。”

  “该死的少典有琴!”夜昙气得,“枉我还觉得他死得有那么一丁点儿可惜!”她骂完之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虹光宝睛已经变成血红。

  东丘枢伸手,试图压制这法宝。然而真气灌入,法宝威力丝毫不减。

  “她必须返回天界。”东丘枢扶住夜昙,说,“我会送她回去。少君私逃在外,妖皇已经下令抓捕,少君还是极早返回吧。”

  帝岚绝说:“她如今这样,我实在不能放心。等到替她摘了虹光宝睛,我自会回去,向父皇请罪。”

  东丘枢说:“吾会将她送去天界,想办法替她压制虹光宝睛。少君跟去于事无补,若真要助她,倒不如打听这三个人的下落。”

  他右手沾茶,在棋枰上写字。

  帝岚绝低头一看,这三个人分别是——月窝村火妖、梅有琴、闻人有琴。

  “这三人是……”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们跟玄商君少典有琴有何关系?”

  东丘枢却不再多说,指尖一指,一朵祥云凝结在脚下。帝岚绝也知道夜昙伤势严重,他把蛮蛮塞进夜昙怀里,向东丘枢作了个揖:“这三人我会去查,她就有劳先生了。”

  夜昙痛得连二人说什么都没听清,她踏上云朵,随东丘枢返回天界。

  天界,垂虹殿。

  天帝少典宵衣和乾坤法祖相对无言。神后和紫芜陪在榻边,看见榻上人生生脱了形。清衡君说:“父神、天尊,兄长的伤势一直在恶化,我们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诸神焦虑不安,却毫无办法。

  ——混沌之气已经侵入他的骨血,而他元神溃散、毫无意识,纵有神丹妙药,他又如何吸收转化?

  殿中气氛十分凝重,突然,有天兵跑进来,跪禀道:“陛下!南天门外,一位来自藏识海的东丘先生求见。”

  少典宵衣和乾坤法祖同时抬头,少典宵衣几乎立刻说:“请。”

  片刻之后,殿外果然有人进来,却还不止一人。

  ——还有夜昙!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殿里,一眼就看见躺在榻上、不成人形的玄商君!

  “少典有琴!”刹那间,如同一个即将渴死在沙漠之中的旅人骤然见到泉水,夜昙猛扑到他床前,拉着他的手就贴在自己额头,然后痛哭流涕。

  ——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如疽附骨啊!我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我才遇上了你这个扫把星啊!本公主花容月貌、正值妙龄,本应在魔族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本公主祸祸成啥样了……

第章

  她越想越是悲从中来,顿时哭得痛不欲生。

  诸神互相一望,皆是感慨万千——神族多少年,未见如此深情的女子了啊。

  神后上前,轻轻拍拍夜昙的背柔声劝慰:“好孩子,你虽担心有琴,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你想找东丘先生搭救他,可以直接请示本宫。何必私自下界,令虹光宝睛发作成这样。本宫看了,也是心疼。”她握住夜昙的手,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

  夜昙眼泪滴到她手上——我更心疼我自己啊,杀千刀的少典有琴!

  神后轻抚她的背,柔声道:“东丘先生已经到来,想必会有法子搭救有琴。等他大好了,本宫便奏请陛下,立他为储君。你也能早日嫁到天界,与他夫唱妇随、双栖双飞。”

  ……那我恐怕倒也不至于这么倒霉!!这样的事,真是想想都太恐怖了。

  夜昙一边恸哭一边拼命摇头摆手。

  东丘枢微微欠身行礼:“陛下。”

  他乃四界大能,少典宵衣亦客气三分,说:“先生远道而来,请恕神族未能相迎。”

  东丘枢说:“陛下客气了。君上与吾毕竟有师徒之谊。百年前,他到藏识海游学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如今他伤重至此,吾身为人师,自然也万分挂心。”说完,他来到榻前,查看玄商君的伤势。

  但这一看,哪怕是东丘枢,也不由皱了眉头,说:“君上神识溃散,已然药石罔顾。吾方才行至天界时,见他的命星也已经十分黯淡。只怕是……”他平静地说出了所有人都不愿听见的事实。

  少典宵衣说:“吾儿受此劫难,也是为了四界生灵。如今他命在旦夕,先生可有良策吗?”

  他虽然作此问,但是却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他和乾坤法祖都知道这是已经无力回天的事。然而,东丘枢却缓缓道:“眼下,恐怕只有一法可行。”

  所有人都望过来,神后更是忍不住:“什么办法,东丘先生请讲。无论如何,神族一定不惜一切代价。”

  东丘枢看看榻上,夜昙正用力往玄商君身边蹭。虹光宝睛感受到主人的气息,渐渐平静。夜昙疼痛稍缓,终于长吁一口气。

  东丘枢说:“君上自气凝神聚,已有两千七百余年。这些年月里,他渡劫无数,但最为严重的,是他一千岁时所历的一场死劫。”

  神后霓虹上神也想起来,说:“确有此事。当时有琴修为耗尽、元气大伤,修养了许多时日方才恢复。”

  东丘枢说:“许是君上福缘深厚,命不当绝。这次死劫虽然危险,却也为今日的君上留下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少典宵衣皱眉,“先生此话怎讲?”

  东丘枢说:“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初君上历劫,惊雷直击君上元神,他元神受损,有三片燃烧飞落,化为陨石坠入人间。许是得了君上些许灵力,这三块陨石化为人身。经一千七百年之后,也已经颇有修为。如果他们愿意牺牲自己,重新融合入君上元神之中。想来……定能滋补君上元神,助君上吸收丹药之力。”

  他这话一出,少典宵衣连带诸神都是一喜。神后说:“陛下,先生的话有道理,此法定能奏效!”

  少典宵衣自然也焦急,他转头吩咐太阳星君:“立刻派人查找这三枚陨石的下落。”

  太阳星君领命,旁边乾坤法祖沉吟道:“已经有人去查了。只是,这三枚陨石脱离本体已久,浸淫尘世多年。如今……不知性情如何。他们会牺牲自己,救助君上吗?如果他们并不情愿,就算强行融合,也只能适得其反。”

  少典宵衣说:“无论如何,总要全力一试。”

  清衡君立刻说:“父神,儿臣愿前往寻找他们,说服他们帮助兄长!”

  紫芜擦着眼睛站起身来:“我也去!”

  神后想了想,说:“陛下是否还记得,有琴少时,与水仙花令使步微月感情深厚。这三枚陨石既出自有琴,对幼年好友必然也存有旧情。不如让她前往劝服,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少典宵衣点头:“所言有理。来人,下界去寻水仙花令使步微月,并查找这三块陨石的下落。”

  夜昙用玄商君的手熨烫着自己额头,啜泣着说:“我也要去。”

  神后温柔地道:“本宫知道你心系有琴,想必是不能放心。你也跟去吧。但是有件事,本宫还是要叮嘱你。步微月与有琴虽然旧谊颇深,但这绝不会影响你的天妃之位。你万不可同她置气。”

  夜昙不断用玄商君的手轻揉自己额头,点头如小鸡啄米:“明白明白。只要她能救醒少典有琴,我不仅不同她置气,我还可以给她磕几个响头。”

  “你……唉。”神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夜昙的手背,“你今夜就留在垂虹殿,好好照顾有琴。明日同紫芜、远岫等人一同下界。”

  少典宵衣带着东丘枢出去,飞池和翰墨也在殿外侍候。殿里就剩下夜昙和蛮蛮,再加上榻上毫无知觉的玄商君。

  夜昙倒在他身边,本来是想睡一会儿,但她又哪里安静得下来的?

  她伸出手,偷偷掀起玄商君的衣襟,向里偷瞄。

  蛮蛮趴在枕头上,问:“你干嘛?”

  夜昙理直气壮:“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我睡不着,看几眼怎么了?”

  她用食指戳戳玄商君的胸口,他身上肌肤被腐蚀,很多地方都已经露出白骨,看上去十分可怖。但这张脸却还是完好的,英俊中透出几分病弱。

  夜昙又摸了摸他的下巴,说:“少典有琴这一身上下,也就这张脸最拿得出手了。”

  蛮蛮说:“你要是想猥亵他的话,我去替你把风。”

  夜昙大怒:“我猥亵他?瞎了你的鸟眼!本公主如此倾城绝色,用得着猥亵男人吗?”她一边说话,一边在玄商君身上翻翻找找。玄商君腰间蓝白相间的星辰玉佩还在,夜昙摘下来,挂在自己腰间。

  ——少典有琴呀少典有琴,你把本公主害成这样,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没收!

  但光是这个当然不够,她继续翻找,突然轻声说:“咦,找着了!”

  蛮蛮伸长脖子去看,夜昙解开玄商君的腰带:“他们这样的神仙,一般都会有墟鼎啊,乾坤袋什么的。能够放在里面随身携带的,那才全是宝贝!现在趁他没有意识,我们正好……”她伸手进玄商君衣里,不一会儿,正掏出一只白色的布袋,“嘿嘿嘿……”

  “高啊!”蛮蛮急切地凑过来,鸟头一拱,已经钻进袋子里,“快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啊!他的琴!”蛮蛮边看边扒拉,“还有一把剑!还有……咦,这是什么?手绢吗?”蛮蛮叼出一块水红色的丝帕一般的东西。夜昙接过来,抖开,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蛮蛮也好不到哪去,它盯着这东西,张大鸟嘴:“这是……女人的肚兜哇?少典有琴居然私藏女人的肚兜!这实在是太劲爆了!我们应该把它挂到南天门外,让所有神族围观,说不定还会有女仙前来认领呢!”

  它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见夜昙没回应,问:“你猜这肚兜会是谁的?听说他有个旧情人叫步微月,不会是那个女人的吧?”

  夜昙很肯定:“不是。”

  蛮蛮狐疑:“你怎么知道。”

  夜昙幽幽地说:“因为这是我的。”

  蛮蛮一头栽倒在地。夜昙捂着额头,也是不忍直视——这老男人几时偷的这东西?他不会是个变态吧啊喂!!肚兜收集癖?

  我的天呐!!

第章

  第二天,天色还没亮,夜昙就已经梳洗完毕——因为她一夜没睡。就凭那个肚兜,谁在少典有琴身边睡得着啊?这个世界上,色魔不怕,正人君子也不可怕。但这种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色魔就太让人胆寒了。

  夜昙打开房门,刚喊了声飞池,就愣住。

  房门外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温暖,但这个女人依然身披白裘,面色苍白。此时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右手用手绢轻轻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病美人啊!

  夜昙突然想起她是谁!

  “水仙花令使,步微月?”这个女人,夜昙还真是见过。当时她渡劫失败,坠入凡间时,夜昙站在溯源镜前,看得清清楚楚。

  步微月轻拢衣裳,得体地向她行礼:“青葵公主。”

  她渡劫失败后,本就修为尽失、一身伤病。此时袅袅婷婷地下拜,更有弱不胜衣之态。

  夜昙问:“你在外面等很久了?”

  步微月又咳了几声,说:“公主奉神后之命照顾有琴……不,君上。微月不好打扰,于是在此等候。”

  她说话时也是病弱无力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旁边蛮蛮把鸟头凑到夜昙耳边,小声说:“小心,这是个高手!”

  夜昙没有理它,只是围着步微月转了一圈。她身上很香,伤病不仅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添了几许水仙花的清新淡雅。

  夜昙说:“那本公主现在已经起床,你可以进去看他了。”

  步微月又对她深施一礼,这才入内。

  她虽然极力顾忌礼仪,但是步履间却多了几分急切。此时站在玄商君榻边,亲眼见到他的伤势,步微月微微侧过脸,眼泪滑落,她很快用丝绢拭去。

  美人无言,黯然神伤,端得令人动容。

  外面,清衡君和紫芜一并进来。看见夜昙,两个人都有些无措。紫芜拉过夜昙,小声说:“微月和我兄长从小一起长大,是儿时的玩伴。二人感情很好,你不要介意。”

  夜昙翻了个白眼:“我介意什么?她渡劫失败的时候,玄商君眼睁睁看她坠入人间,无动于衷。这样也能叫‘感情很好?’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早就锤死了!”

  紫芜说:“兄长也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啦,只是天规禁令,明言不得干涉他人渡劫。如果因为是自己好友就横加施救,岂不是有违规矩,失了公允吗?”

  夜昙不以为然:“所以本公主对这样的感情毫不介意。这个步微月也真是不值,幼年同修、儿时玩伴,到头来却如怀中抱石,所有的爱和付出,都只感动了自己。”

  紫芜说:“也不要这么说啦。兄长……严守天规禁令,也没错嘛。”

  夜昙哼了一声:“他是没错,他只是心如铁石、无情无义……”话刚说到这里,她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开始碎碎念:“啊不不不,他英明神武、温柔多情,本公主对他,那是魂牵梦萦、顶礼膜拜……”

  清衡君:“……”

  紫芜:“……”

  榻前,步微月终于转过身来。

  方才夜昙的话,她听在耳中,然而却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眼眶红透。她轻声说:“有琴……君上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为了顾全大义,难免只能淡漠儿女私情。他的选择,我都理解。宽仁大义、不徇私情,这正是微月心中的君上。”

  夜昙好不容易才哄好额上的虹光宝睛,说:“好吧好吧,你善解人意,你顾全大局。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步微月轻轻点头,临出门时,她回眸,看向榻上的玄商君。临别一眼,说不尽的千般眷恋、万种柔情。

  有情人不能相守,在对方的未婚妻子面前,还只能含泪退让,将一腔心事掩藏。清衡君和紫芜互看一眼,两个少年亦同样感伤。

  蛮蛮小声说:“我蛮蛮有预感,这个步微月,段位很高哇。”

  夜昙摸摸额头,说:“段位越高越好。希望她真的能带回少典有琴的三块陨石,让我摆脱这该死的虹光宝睛。”

  四人一起出了垂虹殿。

  南天门外,天帝少典宵衣、神后霓虹上神、乾坤法祖和东丘枢都已经在等候。

  四个少年上前行礼,少典宵衣说:“这次的事,必须保密,所以也不便增派人手给你们。行走下界,不要亮明身份,以免引起魔界警觉。”

  旁边东丘枢说:“你等前往人间月窝村,自然有人接应。”

  神后也是一脸担忧,叮嘱清衡君道:“下界之后,小心行事。照顾好紫芜她们。”

  清衡君拱手应是。旁边,步微月一直低声咳嗽,最后终于忍不住,一阵猛咳。神后说:“你这伤势,竟还如此沉重吗?”

  步微月咳得喘息不定,好半天才说:“承蒙娘娘关心,微月无恙,可以……”

  话音未落,她猛地以手捂嘴,然而鲜血仍然从指缝间溢出来。

  紫芜大惊失色,忙扶住她:“微月!”

  神后转头,和少典宵衣对望一眼。少典宵衣说:“先传药王,替她疗伤。”

  步微月挣扎着站稳,道:“不,陛下……我的伤不要紧。微月愿意先行下界,寻回君上的三块陨石!”

  但说完这句话,她又剧烈咳嗽,丝帕上血迹渗透出来,令人心惊。

  少典宵衣沉声道:“来人,把她送到药王殿疗伤。”

  “不,陛下!”步微月一边吐血一边道,“君上危在旦夕,就请陛下让我……让我……”她本就虚弱,此时一时急切,竟然晕了过去。

  神后亲自将她扶起来,命人将她送往药王殿。

  夜昙叹了口气,说:“陛下,君上那边也耽搁不得,还是我等先行下界吧。”

  神后欲言又止,还是乾坤法祖微笑着说:“微月上仙伤重至此,看来这件事,也只好交给皮皮虾你去做了。”

  “可不是吗?”夜昙嘟哝了一句,她走到乾坤法祖面前,问:“不过天尊您看,这么重大的事,你们不给个上古法宝防身,也说不过去,对吧?”

第章

  她这话一出,清衡君等人都十分惊愕,乾坤法祖是何等人?她竟这般无礼?

  少典宵衣沉下脸来,说:“放肆!”

  然而乾坤法祖微笑着说:“应该给,应该给。不如就从君上那三千余件法宝里边……”

  ……休想动本公主的遗产!!夜昙立刻一脸视死如归:“法祖说得什么话,君上为四界而受难,我等解救他义不容辞!怎能借此邀赏!我去了!!”

  诸人:“……”

  一直等到四个少年下了界,少典宵衣终于说:“晚辈就该有晚辈的样子,天尊不应太过娇宠纵容。”

  乾坤法祖一甩拂尘,说:“君上性子清冷,若是得她,倒是可抵御三分清寒。再说,陛下也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少典宵衣哼了一声,说:“但是她……能找回三块陨石吗?”

  这个问题,便是乾坤法祖也不敢冒然作答了。二人一齐望向人间,俱是无言。

  清衡君、紫芜和夜昙一路出了南天门,下到人间。

  熟悉的土地被踩在脚下,鼻端缭绕着泥土的芬芳,夜昙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次是奉命下界,不算私自下界,所以虹光宝睛并未发作。

  夜昙一身轻松,问:“那三块陨石在哪?”

  清衡君左右查看,说:“东丘枢先生让我等在此等候。”

  夜昙这才打量周围,这里是个小村庄,一条小河绕村而过,里面浮着几只肥美的鸭子。一只母鸡正带着自己的一窝小鸡咯咯刨食,前方传来几声犬吠,反而显得清幽宁静。

  “这是个村子嘛。”夜昙正准备下去看看,突然,身后林子里树叶一动!

  一头五彩斑斓的老虎正要长啸,脖子都仰起来了,然而一眼看见三个少年中的紫芜,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它站起身来,变成了一个绿衣贵公子。

  他钻出林子,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清衡君更是一马当先,将两个女孩儿和一只蛮蛮鸟都护在身后。

  倒是夜昙亲热地上前:“帝岚绝!”

  蛮蛮也亲热地跳到他肩上,扇扇翅膀,不走了。

  他当然就是妖族少君帝岚绝。

  清衡君问:“青葵,你和他认识?”

  夜昙翻了个白眼,说:“拜托你能不能问点正事?”

  清衡君只好问:“东丘先生说的接应之人,就是你?”

  帝岚绝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紫芜,见她并没有反应,显然并不能认出自己,他这才放下心来。

  清衡君他虽然不认识,但看眉眼也知道是玄商君的弟弟。他说:“这里叫月窝村。详情东丘枢先生应该已经跟你们说过,玄商君的三块陨石,如今已经化作人身。其中一个就在这个村子里。”

  “就在这里?”几个少年显然都不解,这里可不像什么风水宝地。

  紫芜小声问:“兄长的陨石隐居在这里,可是因为这里有什么灵脉仙山可以用来修行吗?”

  帝岚绝说:“修什么行?他在这里……算了,你们自己进去看吧。喏……”他一指不远处的一间石屋,“就在前面。”

  夜昙已经等不及了:“那我们快去找他!”

  帝岚绝拦住她,说:“等等。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他只是玄商君的一块陨石,其性格习性,已经跟玄商君……大相径庭。”

  清衡君和紫芜也等不及了,紫芜说:“他虽然只是兄长的一块陨石,但总有坠落之前的记忆。我相信兄长的品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

  帝岚绝耸肩,他显然一个字都不想跟紫芜说:“那你们过去吧。”

  夜昙一向冲得快,她走在前面。清衡君一把将她拉回来:“别乱跑,小心危险。”

  帝岚绝眉毛一挑,沉声说:“我既然让她自由走动,自然就确定此地安全。”

  这话语气、神态都另有深意,清衡君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个少年眼中都有火花迸溅,蛮蛮鸟仗人势,也跟着怒瞪清衡君。紫芜倒是没发现气氛有异,她说:“那我们快去找兄长吧。”

  夜昙立刻附和:“就是就是。”说话间,人已是跑远了。

  清衡君说:“你应该知道,她是我们天界未来的储妃。”

  帝岚绝扫了一眼夜昙,说:“你要是不担心少典有琴,我们可以继续在这里理论。多长时间,我都可以奉陪。”

  清衡君冷哼一声,到底是跟着夜昙走了。

  前面就是石屋,还没走近,夜昙就觉得温度很高。就算是五月间,也没有这般炎热的道理。

  “这里怎么这么热?”她用手扇风,左看右看,紫芜也觉得奇怪:“青葵姐姐,你看!这些草都枯了!”

  夜昙低下头,果然,附近的草木全部焦黑枯死。

  “这是……被火烧的!”夜昙捻起地上灰色的粉末,这才发现,石屋附近,寸草不生。这些全是火焰燃烧之后的灰烬。

  清衡君也发现了,三个少年一起看向这座热浪逼人的石屋。

  旁边有村民路过,看见几个人衣饰不凡,忙说:“几位仙长,你们是来帮且我们除妖的吗?”

  “除……除妖?!”几个少年皱眉。

  村民都快哭了,说:“仙长们有所不知啊,我们月窝村,虽然清贫,但也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谁知道,也不知哪个年月,来了这个妖怪,可害苦了我们了!!它来之后,咱们这村子,房子全都烧光了。冬天都热得出汗,更别说大热天了!草木燃的燃、死的死。土地更是龟裂起壳,种什么都不活!”

  他说得伤心,夜昙问:“你们没有派人捉妖吗?”

  村民终于哭出声来:“这妖怪脾气暴烈如火,前来捉妖的大师们,都被烧得哭爹喊娘,再也不来了!”

  “这实在太欺负人了!”紫芜怒道,“本仙君在此,岂容小妖放肆!我这就除了它,为你们……”

  她话刚说到这里,石屋里就出来一个人!

  这人一出来,几个少年就愣住了!

  这个“妖怪”,他一头长发火红,却偏偏穿了一件绿袍!这时候他手里提着一个宝葫芦,像只鲜亮的野鸡。

  他一“出场”,几个少年都被唬得后退了一步,连蛮蛮都被吓得一哆嗦。紫芜小声问:“这妖怪穿成这样,是何物成精?”

  夜昙用手拢在她耳朵边,说:“我觉得你应该认真地看看他的脸。”

  紫芜果然异常认真地端详这“妖怪”的脸,然后她一手指着这绿发绿袍的“妖怪”,全身上下抖啊抖:“兄……兄……兄……”然后一口气没上来,往后就倒!

第章

  清衡君急掐紫芜人中,旁边村民说:“这妖怪是挺凶的!几位仙长可有办法?”

  那红发绿袍怪已经听见几人说话,他右手成爪,向这里一挥。夜昙多机敏啊!她迅速飞身就躲,蛮蛮一向会看形势,跟着夜昙连滚带爬。帝岚绝紧随其后。那村民被烧了多年,显然也已经成了个练家子,此时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清衡君和紫芜可没这反应。顿时只见一团火球呼啸而来,啪地一声,砸落一地。清衡君和紫芜只来得及“啊”了一声,然后就……火了。

  幸好堂堂两位神君,也不至于就这么被烧死。兄妹二人灭掉身上的火焰,再看一眼那红发绿袍怪,相顾无言。

  那村民早就跑得没影了,几个人也问不出更多的话。紫芜还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她说:“兄长怎么会变成这样?”

  帝岚绝对她说话,总是带着智商上的优越感:“我早就说过,他只是你兄长的一块陨石!而且已经坠落人间一千七百年了。”

  紫芜说:“那我们怎么说动他搭救兄长?他看起来,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她这个问题,其他几个人是真的答不上来。

  另一边,红发绿袍怪追上来,二话不说,又搓了个火球砸过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抱头就逃!

  一直跑出老远,身后的红发怪终于没再追来,夜昙双手插腰,喘着气说:“我说,这个少典辣目,看起来不太欢迎我们。”

  清衡君无语:“少典……辣目……好歹是我兄长的陨石,你能不能不要瞎给他起外号?”

  “他哪里像少典有琴?”夜昙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然而手刚抬起来,就被帝岚绝打下去。她只好说:“前面有个村子,我们进去问问情况。”

  前面果然有个小山村,但村民们面黄肌瘦,显然过得并不好。

  几个少年进到村里,发现这里也全部是石屋,且柴堆都离屋子很远,看来是被烧出了一些经验。

  夜昙拉住一个看起来比较八卦的大婶,问:“大婶,前面那个红发绿袍的妖怪,经常来祸害你们吗?”

  她说别的还好,一说到这个,大婶立刻就开始诉苦了:“几位有所不知啊,从前我们这里方圆五十里地,多么富饶肥沃!自从有了这妖怪,我们的房子被烧光了,土地干裂,什么也种不出来……”

  她说得伤心,拍着大腿就哭。

  夜昙问:“那你们怎么不搬远点啊?”

  大婶说:“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根呀……多年以来,我们遍请法师,没一个能把它赶走的。”

  她倒不完的苦水,紫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这可是自己功盖四界的兄长啊!他为了四界修补归墟,到现在还不省人事。他的陨石,怎么能是妖怪呢?她说:“他并不是什么妖怪,他是……”

  夜昙打断她的话,说:“如果我们能帮你们降了这妖怪,你们愿意出多少银子啊?”

  什么啊?清衡君和紫芜都愣了,只有帝岚绝和蛮蛮早就习以为常。大婶听见这话,顿时连眼睛都亮了:“你们……真能替我们降妖?可是几位仙长,你们看起来……年纪可是不大呀……”

  夜昙瞪她:“长生不老你难道没听过吗?要是我们七老八十,走路都喘,打得过妖怪吗?”

  也是。大婶想了想,说:“如果几位小仙长能够替我们降了这妖怪,我们全村人,愿意捐出全部钱财,敬奉神明!”

  夜昙说:“现在立刻马上如今村民凑钱!本大仙可不白干活,明白吗?”

  大婶一脸恳切,显然全村人都被这红发绿袍怪折腾得不轻。她马上说:“我这就去,这就去!”

  清衡君和紫芜无言以对,清衡君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赚钱……”

  夜昙说:“你懂什么,我这叫一举两得。”她指指前面的村庄,说:“远岫、紫芜,你们先在村子里住下。小心隐藏踪迹,不要被魔族发现。”

  帝岚绝语气有些酸:“远岫?”叫得可真亲热。

  夜昙瞟了他一眼,说:“你出来已经很久,该回去了。”

  帝岚绝冷哼:“不必赶我,眼下情况不明,我不会放你一人在此。”

  他说这话,便是紫芜也目露疑惑。她看看帝岚绝,又看看看夜昙:“你们很熟?你是青葵姐姐的朋友吗?”

  帝岚绝不想理她,清衡君道:“我再警告你一次,她是我们天界储妃,希望你和她保持距离!”

  眼见二人又要对上,夜昙不想管了,说:“既然你们有如此雅兴,就在这里吵架吧。我先去会会那个少典辣目。别打起来啊,最好布个结界,别让你们的气息外泄。”

  话落,她回身往石屋方向走——这个少典辣目,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自愿融合进玄商君的元神之中呢?唉,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你这遗产,还真是不好拿啊。

  天界。少典宵衣派人密切注意魔族动向,以免让他们察觉三块陨石的存在。步微月则是被送回水仙花殿养伤。她渡劫失败后,水仙花令使已经换成了她的大弟子步青瓷。此时,她人尚未入内,步青瓷已经迎了出来。

  “师父!”步青瓷见到她,忙双手来扶。

  步微月将手搭在她肩上,以她为杖勉强行走,问:“我离开这些日子,天界可还安好吗?”

  步青瓷红了眼睛,说:“水仙殿一切安好。天界却是发生了一些变故。”

  “变故?”步青瓷皱眉,说:“什么变故?”

  步青瓷说:“丹霞上神被陛下遣下凡间渡劫了。”

  步微月直到现在才露了一丝惊讶,她以帕掩唇,咳了几声方问:“丹霞上神?为何?”

  步青瓷说:“因为她当众指认青葵公主私通魔族,结果……陛下在青葵公主身上发现了一张使用过的傀儡符。当时,陛下虽然什么也没说,也把此事推给了魔后英招,但却打发她下凡历劫了。”

  步微月说:“咱们这位陛下,心里明白着呢。青葵公主是未来天妃,丹霞上神确实不该轻易指认。碧穹仙子呢?”

  步青瓷扶着她回到房间,说:“碧穹仙子伤心欲绝,这些日子都没有怎么出门。”

  步微月嗯了一声,说:“母女情深,丹霞上神受此劫难,她定是不好受。有空让她来水仙花殿坐坐,免得闷出病来。”

  步青瓷答应一声,犹豫着说:“师父……青葵公主自进到天界之后,不仅跟三位天尊十分亲近,就连文昌帝君也对她高看一眼。甚至……”

  她想说又不敢说,步微月说:“说。”

  步青瓷说:“天界流星雨,君上与她同去观星,回来时正遇风雨,君上还亲自将她抱回天葩院。甚至……君上还曾亲自送她上学。”

  步微月一把握住门口花瓶里的水仙花,许久之后松开,水仙花已经在她掌中化为齑粉。

第章

  她五指张开,花粉自指间散落飞扬:“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她轻声叹,步青瓷意外:“师父知道?”

  步微月终于神情低落,说:“虹光宝睛在她身上。这是有琴的本命法宝。有琴性子清冷,从小到大,除了我,他跟谁也不亲近。本命法宝,更是不肯让旁人触碰。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琴才会将此物送给她。”

  步青瓷很少见到这样的师父,顿时心里难过,说:“师父不必感伤……可能是因为婚约在身,君上顾忌天界神族,才赠予了她这法宝。”

  步微月说:“无论什么时候,为师都不需要你来安慰同情。”

  步青瓷连忙行礼:“是。”

  步微月环顾房间,里面桌椅干净、纱幔带香,水仙的雕纹随处可见。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模样。她说:“你退下吧。”

  步青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可是师父,青葵公主这次下界,如果让她解救了君上,那可是大功一件。师父就不担心吗?”

  她言语之间十分担忧,步青瓷唇角却现了一抹笑容:“当然是大功一件。但……也是大过。这件事,天帝陛下召我回来,就是希望我用尽心机、不择手段,以达到目的。”

  步青瓷暗暗心惊:“师父的意思是……”

  步青瓷说:“这三块陨石,早已开了灵智,有了自己的意识。单凭几句软语哀求、一千七百年前的旧情,他们怎么可能牺牲自己,搭救有琴呢?想要他们就犯,必须用尽心机手段。岂能光彩?就算我让三块陨石融合,解救了君上。但所用的这些手段,也必然会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个心机深沉、行事狠毒的女人。这恰恰是君上和陛下都最讨厌的女人。”

  步青瓷恍然大悟:“陛下是将这些肮脏的事交给师父去做,免得脏了青葵公主的手!”

  步微月冷笑,说:“那是当然的啊。她是未来天妃,神族颜面,自然要干干净净、白璧无瑕。我算什么呢?所以这件事,我当然是要装作伤重。那位青葵公主急着要当天妃,自然会抢着去做。她要是能顺利完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步青瓷惊叹于她的智慧,说:“就算青葵公主救了君上,君上和陛下也会厌弃她。而她在人间使的这些手段,也会被神族攻讦忌讳。可是万一她不能完成呢?”

  步微月说:“昨日我去看了有琴的伤势,是很严重。但是陛下和天尊用了大量灵丹,极力延缓他伤势的恶化。他还能撑过一阵。我们先密切注意人间的动静,如果她确实无能,那我也只能不惜此身,亲自下界了。到那个时候,陛下想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神族颜面和他一直器重的长子,他想必还是会选择后者。”

  步青瓷说:“师父对君上真是一片痴心,君上终有一日会明白的。”

  “攒眉千度,终日凝眸。”步微月轻声说,“我的心,他又怎么会懂?你有空多去看望碧穹仙子。”

  步青瓷说:“师父何必如此?当初丹霞上神在时,霞族可也看不上咱们。”

  “霞族出了六位神后,天界除了星辰一族,还能谁与之争锋?她看不上水仙花殿,有什么不对吗?”步微月坐下来,声音含笑,“青瓷,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我这双手,却一定要干干净净,无尘无垢。”她唇角含笑,注视自己的双手,竟然也露了几分温柔,“毕竟,有琴喜欢。”

  月窝村,石屋旁。

  刚才的火球已经熄灭,但周围温度仍然高得吓人。红发绿袍怪坐在石屋前,手里抱着一个玉白的宝贝葫芦。夜昙仔细观察,发现他玉白葫芦里传来阵阵酒香。显然,里面一定盛满美酒。

  这个人,夜昙方才只看了一眼,就觉震撼,这时候细看,还真是辣眼。她有些想笑,但隐隐的,又有些感慨。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少典有琴前往归墟之前,她讥讽他的话。

  “你以为你自己伟大?你死掉之后,你父神逃脱罪责,偷笑还来不及!你母神还有一个儿子,你妹妹仍然是小公主。天界一切如常,谁会感激你?!”

  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啊,他说:“吾之所求,正是如此。”

  这个人,无论任何时候,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可现在,他滑稽得令人捧腹。若是少典有琴本人看见自己的陨石这个样子,恐怕不会很想活。

  “哎!那个辣目!”夜昙远远地喊了一声,石屋前,正在喝酒的红发绿袍怪猛地站起身来。他显然认出了夜昙,说:“你还敢回来!”话音刚落,一团火球飞掷而来。

  夜昙急忙跳开,火球落地,燃成一片火海。夜昙回头看了一眼,她一向很会找话题,跟谁都能聊起来,当下就问:“你喝的酒,是九丹金液吗?”

  红发绿袍怪果然停手,他上下打量夜昙。

  夜昙赶紧再接再厉:“这酒虽然是宫里御用,但其实并不算太好。我知道一种酒,比它好喝。”

  红发绿袍怪果然怒了,他说:“胡说!这么多年来,我饮遍天下美酒!还有比九丹金液更好的酒?!”

  夜昙说:“说你无知你还不信。你若有胆量,跟我去取酒,看看我这酒到底能不能跟你的九丹金液相比!”

  红发绿袍怪的权威受到挑衅,他立刻咆哮道:“你若交不出更好的酒,我烧死你!”

  夜昙说:“这么说就不公平了,那要是我带来的酒更好呢?”

  红发绿袍怪似乎没有想到这个,他愣了一下。这个二愣子似的神情出现在少典有琴那张脸上,显得说不出的好笑,又……说不出的可怜。

  夜昙说:“这样吧,如果我带来的酒更好,你就要听我的!”

  红发绿袍怪右手一举,火球将出未出,夜昙立刻指着他道:“是不是玩不起?!你要是怕输,就别赌了!”

  “九丹金液已是名满天下,若是有比它更好的酒,我岂会不知?你休要诓我!”红发绿袍怪一说话,怒火更盛,手中火球也越搓越大。

  夜昙赶紧说:“你就说你敢不敢赌吧!我要输了,让你烧死!但你要是输了,你就得听我的话!”

  红发绿袍怪脾气暴烈,经不得激,他立刻说:“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夜昙说:“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冷不丁身后呼地一声,她反应已经够快,整个人往前一扑。一片火焰借着酒势直扑过来,燎了她一个三分熟!

  “你!!”夜昙指着他,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红发绿袍怪哈哈一笑,他还挺有理:“我只是答应与你一赌,有说过在这期间不烧你吗?!”

  他一脸得意洋洋,夜昙简直没了脾气——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你自己大仁大义,为了四界而牺牲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我!!

第章

  夜昙在前面带路,红发绿袍的少典辣目跟在她身后。稍微离近了,她就怒道:“离远些!”

  少典辣目说:“怎么,你也怕热吗?”

  夜昙睨了一眼他这一身装扮,说:“不,我怕丢脸!”

  话音刚落,一团火球从天而降!

  夜昙一脸平静地拍灭了自己身上的火。

  唉。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本公主为了你吃的苦,你这辈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还得起!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一座宫苑前。宫殿巍峨,守卫森严。

  少典辣目说:“这是离光氏的皇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夜昙找了一堵墙,准备爬进去,闻言说:“你对这里倒是熟嘛。”

  少典辣目看看她爬墙的熟练度,难得谦虚,说:“大约没有你熟。”

  夜昙跟他爬墙入内,里面居然是一片湖!

  少典辣目举目四望,只见水榭失修、岸边杂草丛生,人迹全无。

  “这里衰败至此,岂会有美酒?!”他怒道,“你个丫头,竟敢骗我!”他一怒,果然右手就又搓了一个火球,夜昙翻了个白眼:“好了!本姑娘既然带你来,肯定是有酒啦!你这一言不合就放火的性子能不能改改?!”

  少典辣目瞪她:“酒在何处?!”

  夜昙在湖边走了几步,最后指着一块荒地:“刨!”

  少典辣目说:“我刨?”

  “废话!”夜昙说,“你不刨,难道让我一个小姑娘干这种苦力?!”

  但很显然,只是一块陨石的少典辣目,是没有什么风度的。夜昙跟狗一样刨坑的时候,就明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旁边坐在石头上喝酒的少典辣目,喃喃道:“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我竟然开始有点想你了。如果你在的话……”

  她歪着头,想了想,要是面前站的是少典有琴,那他大约只会一甩袖,高高在上地丢下两个字——无聊。

  唉,也好不到哪去!

  夜昙认命地刨坑,幸好这酒也埋得并不深,不一会儿,还真就挖出一个酒坛子。少典辣目一愣,想不到这下面竟然真的有酒。

  夜昙拍开封泥,一股酒香就溢出来。

  少典辣目赶紧伸手来接,夜昙忙护着酒坛子躲开:“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吧?”

  “嗯……”少典辣目盯着她手里的酒坛子,喉节滚动,咽了咽口水,他说:“怎么不记得?如果这酒不好,就烧死你!”

  夜昙气得:“我是说后半句!”

  少典辣目被酒香馋得受不住,他一个定身咒,夜昙顿时动弹不得。

  ——这个少典辣目毕竟是玄商君的陨石,而且已经修行一千七八年。其修为岂能轻视?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几步来到夜昙面前。夜昙一时解不开禁咒,只得转动着眼睛问:“你想干什么?!”

  少典辣目一把夺走她手上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这……果然是好酒,入口顺滑,醇而不腻。

  他又品了一口酒,缓缓坐回石上,神情渐渐凝重。夜昙气得:“少典辣目!你这混账!”

  少典辣目沉浸在酒香之中,许久问:“这是什么酒?为什么会被深埋在皇宫禁苑的废湖之畔?”

  夜昙没好气:“你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我有兴致跟你聊天吗?”

  也是。少典辣目一弹指,解开她的定身咒。夜昙刨了半天的土,一身上下全是青苔和湿泥,她来到湖边,说:“少典辣目,你过来!”

  少典辣目细细品着酒,也是沾了这酒的光,他对她略微有了一丝好感。于是他提着酒坛走过来:“干什么?”

  夜昙指指湖边的浅水,说:“来来,站这里。”

  少典辣目站过去,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身上过热,刚一站过去,周围的浅水立刻咕咚冒泡,竟然开始沸腾。夜昙非常满意,选了个水温适宜的地方,开始泡澡。

  少典辣目:“……”

  天外月色正好,湖水静谧无声。

  夜昙把身上的泥、草、灰都洗干净,只觉得一身惬意。她向后伸手:“来,酒给我喝一口。”

  少典辣目当真把酒坛递给她,这酒坛在他手里,竟然也已经开始发烫。夜昙仰头喝酒,这荒草丛生的废湖,都染上了绵绵的酒香。

  “果然是好酒啊。”夜昙轻声叹。

  旁边,少典辣目也坐在水里,问:“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酒从何而来?”

  夜昙说:“是我姐姐酿的。她说平常人家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会为她酿一坛酒,埋在地下。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就把酒挖出来,用以待客。于是,她就帮我也酿了一坛。说是以后我要是成亲,就能跟我夫君一起喝。我想,她总不会骗我,肯定会酿一坛最好的酒的。”

  说着话,她把酒坛递过去。

  少典辣目又品了一口,说:“此酒天地无双,她对你一定极好。”

  夜昙说:“她对谁都很好的啦。哎,你坐远一点,我这水太烫了。”

  少典辣目还真就坐远了一点,他问:“是我输了。你这酒,确实胜过九丹金液。你让我听你的话,是想要让我做什么?杀人还是夺宝?”

  夜昙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你经常干这些事吗?”

  少典辣目冷笑:“但凡用好酒来孝敬我的,不都是为了这些事吗?你这坛酒,我可以为你做三件事。”

  夜昙问:“任何事都可以?”

  少典辣目仰头饮酒:“任何事都可以。”

  夜昙于是一脸认真地说:“那你得先把这身衣服脱了,你这身打扮,简直像只野鸡!我看着实在是……哎哎哎,不准搓火球!!”

  但很显然,抗议是徒劳的。夜昙一头扎进湖里,一直等火烧过了,方才探出头来。

  然而刚一出水,她就愣住了。

  浅水里,少典辣目解开绿袍的系带,扬手丢进湖里。他红色的长发沾了水,柔顺地披在双肩。他缓缓解开中衣的系扣,脱下中衣,轻声说:“你的第一个愿望。”

第章

  皓月当空,奶白色的月光如同精魅,在他光滑的背脊舞动。他白色的中衣在指间转了个圈,高高飞起,盖住了夜昙的头。

  夜昙只觉鼻间一股热流,她抬手一摸,摸到两管温热的鼻血。

  ——等一等,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少典辣目显然没有领悟精神。他赤身立于水中,重又饮了一口酒,说:“第二个愿望,说吧。”

  夜昙还敢说什么?!石头都是实心的,莫得心啊!!

  她背对着少典辣目,这回这货是真辣目了!她说:“你想得美啊!这算什么愿望,你以为你是绝世美人呢?脱个衣服可以抵我三分之一坛酒?你快把衣服穿上,我眼睛都要瞎了!”

  少典辣目这时候还挺聪明,他问:“你刚才看得可是目不转睛,不像要瞎的样子。穿上衣服是你第二个愿望?”

  “呸!”夜昙说,“你穿脱个衣服就想抵我这一坛酒吗?”

  少典辣目说:“哦。”

  他就这么坐在湖里喝酒,夜昙看了一眼,赶紧双手捂着眼睛——杂念啊杂念!想不到少典有琴哪怕死到只剩一小块陨石,身材也是这么的……

  啊啊,我的鼻血!

  她忙捂着鼻子,晓之以理,说:“少典辣目,这里随时会有人来的,要是让别人看见……”

  然而少典辣目毫不在意,他一边喝酒一边说:“顽铁本无衣,生来坦荡,为何会怕人撞见?还有,你为何称我少典辣目?”

  他终于注意到这个了。夜昙可不想再被火烧了,她说:“嗯……少典是个姓。”

  少典辣目问:“辣目二字,何意?”

  “嗯……”夜昙扒了扒滴水的头发,周围都是腾腾热气,她随口胡诌,“辣目的意思,就是火辣而醒目!”

  这个解释,少典辣目倒勉强还算是满意。他说:“这两个字,颇得吾心。日后,吾便以此为名了。”

  夜昙含糊地道:“自然自然。”

  少典辣目说:“你说这坛酒是你姐姐所埋,那此地,必然就是你家了。”

  夜昙抬头四顾,最后说:“小时候,我全家人都不喜欢我,我在家里不得宠。他们都喜欢我姐姐,所以这里也不算是我家。整个皇宫,我最喜欢这个地方。废弃之后,反而更自在随性,令人心安。所以若真要说起来,这片饮月湖才是我的家。”

  少典辣目认真聆听,半天问:“你姐姐嫁人了吗?”

  “啊?”夜昙愣住,“还没,但是已经定了人家,快要出嫁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少典辣目认真地说:“我也喜欢你姐姐,她酒酿得好,我想娶她。”

  “我说了这大半天,合着你就听见我姐姐!!”夜昙站起身来,也顾不得他的“坦荡”,一脚将他踹水里。

  莫生气,莫生气!石头都是实心的!

  莫得心!!

  魔族,浊心岛,另一个人却是空心的。

  ——嘲风仍然卧床不起。

  青葵从浊心湖的水中提炼出至纯浊气,为他擦洗身上伤口。嘲风身上的伤势,看起来十分可怕,但那是因为他故意在归墟中逗留了大半夜。

  他的神识丝毫没有损伤。

  此时他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在隐隐约约的视线里,青葵用洁净的药纱为他擦去伤口的混沌之气。精纯的浊气清洗过伤口,有种莫名的舒适。

  他第一次这样衣衫不整地坦露在一个女子面前,而这个女人,她的肌肤如美玉般晶莹无瑕。一双睫毛很长,向上卷翘,如蝶翼微微轻颤。那唇也是鲜嫩而饱满的,仿佛轻轻一吮吸,便能沁出甜汁。

  嘲风看得入神,青葵却面色微红。嘲风全身都是混沌之气腐蚀出的伤口,看着十分吓人。她细致地替他擦洗,便是那些难以启齿的地方,也不敢疏漏。

  于是嘲风就开始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心往邪处想,身体当然更诚实,他顿时就出了丑。然而还来不得掩饰,青葵就直接拿一根银针,往他紧要处一扎。三殿下顿时如漏了气的皮球。

  “你!”他翻身坐起来,伤口血如泉涌他也顾不得了,“喂!”

  青葵不想他还醒着,忙说:“只是暂时抑制,殿下快些躺好。”

  这……这是什么女人啊!!嘲风磨牙,这回算是老僧入定般心无杂念了。他闭上眼睛,邪念一散,倦意终于冒了出来,毕竟是在归墟中奔忙了一天一夜。

  他恍惚入梦,隐隐约约似乎还在归墟之中。突然,有刀锋入肉!

  嘲风猛然惊醒,下意识擒住了握刀的手。正是青葵,她手里握了一把小银刀,刀锋切入他肩头。嘲风皱眉:“做什么?”

  他五指如钳,青葵不由嘶了一声:“三殿下!我已经替殿下清洗了伤口,接下来要剔除一些腐肉。还请殿下忍着些。”

  嘲风松开她的手,她肌肤娇嫩,仅是这么一握,整个手腕便现出一圈淤伤。青葵也顾不得,勉强下刀。

  她手中刀锋一动,嘲风全身便随之颤抖。青葵问:“我知道很痛,但殿下必须忍住。”

  嘲风强忍一阵,终于伸手握住她手中银刀:“我自己来。”

  “啊?”青葵说,“可是……”

  嘲风不再多说,用银刀极快地削去自己身上腐肉,青葵愣住——他方才轻颤,好像并不是因为疼痛。

  嘲风身上血如泉涌,他下手可没有青葵那般小心翼翼,只是快如疾风。见青葵盯着他看,他说:“小时候被动过刑,现在见不得别人对我动刀。会忍不住反抗,自然反应。”

  青葵嗯了一声,见他下手果绝,毫不留情,不由问:“殿下不痛吗?”

  嘲风没有抬头,只是淡淡说:“魔族没有医者,我爱跟人打架。偏生大哥勇猛,二哥又有人护着,我经常受伤。到稍大一些,长老们猜忌排挤,危险的事大多由我去做。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习惯了。”

  这一番话,他说得云淡风轻,青葵却听得满心疼痛怜惜。那个小小的孩童,在最年幼弱小的时候,想必也曾委屈痛哭,也曾相信他人,毫无保留。直到最后,发现眼泪没有用,于是习以为常,对任何人都不再抱以希望。

  她虽未经历,但她亲眼见过——夜昙就是这样长大的。

  小时候她也经常哭闹,后来她更喜欢微笑,笑嘻嘻地什么也不说,于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青葵不说话,嘲风很快把身上的伤口都剔得差不多了,就连背上,他也以气为刀,该削的都削了。这时候他整个成了血人。

  青葵正准备替他止血,他说:“去请我父尊他们进来。”

  “啊?”青葵说,“可是你的伤现在不宜见人。”

  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嘲风微笑,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无事,去吧。”

  ——我当然要在最痛苦、最狼狈的时候见他们,不然怎么让他们看到我对魔族的“忠诚”?活在阴影中的人,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像你这样白璧无瑕的瓷人儿,不用去看,也不必多问。

第章

  魔尊等人一直守在门外,此时青葵出来,大家立刻围上来。青葵行礼,说:“尊上,三殿下醒了。”

  她这话一出,魔尊等人哪里还等得,纷纷入内。

  嘲风勉强穿好衣袍,此时伤口鲜血淋漓,将外袍浸湿。而他削下的腐肉,也被丢在木盆中。诸魔见过各种各样的伤势,但亲眼看见这样惨烈的景象,仍然动容。

  嘲风勉力下床,就要行礼。魔尊哪会容得他跪,立刻伸手扶住他,说:“伤成这样,就不要多礼了。”

  “儿臣的伤不要紧。”嘲风不管不顾,仍然跪地,向魔尊磕头行礼,“还请父尊派人禀告母妃一声,就说孩儿已经无恙。请她老人家不必担心。”

  旁边几位长老尽皆叹气,这孩子,恃宠不骄,是个沉稳的。

  尸魔之母白骨夫人说:“已经派人去过了。三殿下快些起来吧。”

  嘲风这才轻吁一口气,说:“如此,儿臣就放心了。”

  白骨夫人问:“你不希望你母妃过来看看你吗?”她问这话,当然是问嘲风,需不需要趁机解除雪倾心的禁足。

  嘲风说:“回姑奶奶,嘲风身为魔族,一点小伤,我受得住。再说,这些年母妃深居简出习惯了,也就不必劳动她了。”

  白骨夫人点头,嘲风的这声姑奶奶倒是叫得她心头舒畅。她是魔尊炎方的姑姑,也是魔族长老之一。在魔族位高权重。

  先时她并未把这个雪神之子看在眼里,但今日看来,这天界雪神却是非常识大体。孩子也教得好,智勇双全。

  她说:“难得你母妃也是这个意思。你为魔族立下如此大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吧。”

  旁边,魔后脸色阴沉不定。顶云也面上无光。母子二人站在白骨夫人身边,只能强作欢颜。

  嘲风满身是血,魔尊不忍他跪着,说:“先让孩子起来说话吧。”

  白骨夫人说:“无妨,先说。”

  嘲风说:“如果姑奶奶同意,孙儿倒是真有一请求。”

  白骨夫人轻轻按了按拐杖,说:“讲来。”

  嘲风说:“不瞒姑奶奶,斥候营花销实在巨大,孙儿接手之后,经常入不敷出。今天既然姑奶奶为孙儿作主,孙儿请求姑奶奶,让父尊提高斥候营运作经费。拨款如果能增加个三倍,那孙儿就……”

  他这不像提要求,更像是晚辈对长辈撒娇,想要多些零花钱。果然话未说完,白骨夫人就笑出声来。

  魔尊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闭嘴!好好养伤。不成器的东西!”

  白骨夫人也忍笑,说:“等伤好一些,姑奶奶自当为你作主。快些躺下吧。”

  魔后心里有气,却不得不故作贤德:“尊上、姑姑,不如我们还是出去说话,莫扰了风儿休息。”

  白骨夫人点点头,魔尊到底心疼儿子,亲自把嘲风扶到躺上,看他躺下,才与魔后等人一并离开了房间。

  湖心岛边,白骨夫人、烛九阴、相柳与魔尊、魔后、顶云等人一道乘画舫九婴返回。

  魔后心中不安——这次的事,着实让几个长老对嘲风的看法大为改观。这实在不是件好事。可如果真是让顶云去冒这个险,她又确实不舍得——看看嘲风身上剔下来的肉,简直触目惊心。

  一个母亲,谁能狠得下心让亲生儿子受如此苦楚?

  她说:“尊上、姑母,风儿被贬到斥候营这一年多,想必也得了教训,不再似以前般胡闹。这次他戴罪立功,尊上确实也应该予以嘉奖才是。”

  “戴罪立功”这四个字,可说得真是轻巧。魔尊扫了一眼她,不说话。

  白骨夫人倒是笑着问:“魔后认为,应该如何嘉奖啊?”

  魔后勉强笑笑,说:“当然是将他从斥候营调回来。堂堂三皇子,被贬为斥候,也着实不像样子。”

  白骨夫人说:“说起来,风儿被调往斥候营历练,也有一年了吧?”

  魔尊这才嗯了一声:“一年有余。”

  魔后心中暗喜,赶紧顺着白骨夫人的话往下说:“一年零七个月了。以前呀,这斥候营一直收支平衡。也不知咱们这位三殿下是怎么了,竟然口口声声称入不敷出。他必是做了许多事情。今天正好有闲暇,不如我们去斥候营看看?”

  说话间,她与顶云互相对望一眼,母子二人皆有得色——这嘲风就是个花天酒地的混账玩意儿。斥候营又是魔界最为鱼龙混杂的兵营,他能带成什么样?这一年时间,魔后也不是没有留意,营中一团乱麻,就连侍婢都能随意出入。

  如今他要求加拨军饷,恐怕是贪污军饷,中饱私囊了吧?

  白骨夫人倒也真的感兴趣,说:“也好。”

  于是在魔后的极力主张下,九婴转舵,很快停靠在岸边。

  魔尊与白骨夫人等相继下船。没过多久,一行人就来到斥候营。斥候营是整个魔族最底层的兵营,里面主要负责一些情报收集的工作。

  魔尊站在营前,但见周围收拾齐整,连一片落叶都没看见。

  大祭司相柳上前,道:“魔尊巡营,速速开门!”

  不一会儿,有一队兵丁赶来,隔着营门行礼,随后道:“请尊上出示令牌。”

  相柳挑眉:“放肆!”

  兵丁整齐下跪:“尊上恕罪。三殿下曾立有严令,探营必须出示令牌。哪怕……哪怕尊上亲临,也不能例外。”

  “嗯?”魔后皱眉,“平素三殿下在的时候,好像没有这规矩。”

  兵士军容严肃:“殿下曾言,他在时,斥候营中万事皆是小事,便以他为规矩。他若不在,属下等便须严守军规,不得丝毫违背。”

  魔后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看一眼魔尊。

  魔尊不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笑道:“好个轻狂的小子。”

  白骨夫人说:“少年人,狂点好,有大出息。”

  魔尊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刻刑天战纹的令牌,着相柳递进去。里面的兵士校验无误,这才开门迎接。

  然而入内之后,与诸人想象的杂乱无章却大不相同。

  斥候营营房规整,兵士着装整齐。见到魔尊巡营,也并不慌乱,只是各司其职。

  魔后愣住——前一阵子自己派人查看,斥候营还不是这样啊!

  白骨夫人看了看魔尊,说:“不如,去宗卷室看看?”

  魔尊嗯了一声,一行人来到宗卷室。但见里面被重新修缮过,所有宗卷用各类秘术存储,归置得整整齐齐。看守的兵士亦是严格按照章程,登记魔尊等人调用的宗卷。

  白骨夫人一边翻看,一边说:“宗卷详尽,调用迅速。”

  相柳也忍不住问:“这里几时修缮过?”

  旁边兵士说:“回大祭司,三殿下调来之后,称斥候营哪里是个兵营,简直就是个筛子。但没钱修缮,他只好自掏腰包。之前的法阵,因为太过老旧,他便自行绘制了法阵图。斥候营请不动阵法大师,所以这些法阵都由三殿下亲手布置。”

  魔后知道自己上当了。

第章

  这个贱种,他早有准备。跟雪倾心那个贱人一样,虚伪做作,最擅长沽名钓誉!

  白骨夫人和魔尊却连连点头。

  “斥候营的工作向来细碎繁重,难得这孩子上心。看来,他要求涨经费,是有理有据呀。”白骨夫人微笑。

  魔尊的话语中也带了几分为人父的骄傲与温情:“这么些年,总算有了点做事的样子。”

  魔后像头踩中了夹子的野兽,满腹苦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浊心岛。

  嘲风刚才还谈笑风生,魔尊等人一走,他就开始哼哼了。

  青葵为他敷上止血的药粉:“三殿下先睡一觉吧。”

  嘲风说:“本座剧痛难当,睡不着。”

  青葵心里有些诧异——不是说习惯了嘛?而且方才你剔肉如风,现在才开始剧痛难当?她说:“可是殿下的伤势,需要好好休息。”

  嘲风挨过去,靠着她:“这么重的伤,本座如何能休息?你不能为本座止痛吗?那你这医术也高明不到哪去啊。”

  青葵无奈,耐心地解释:“魔族体质非凡人可比,殿下修为又深厚,我若为殿下止痛,药物份量过重,难免伤及殿下根本。何况殿下已经剔除腐肉,如今只要静养即可。不必服药止痛。”

  嘲风哪管那么多?他往青葵肩头一蹭:“药都配不出来,还学什么医?既然你不能为本座止痛,那你唱个小曲儿,哄本座睡觉。”

  三殿下想得不错,此时美人在侧,轻吟浅唱些柔情蜜意的小曲儿,也算有几分情趣了。

  “我……”青葵无奈,想要推开他,但看他满身是伤,只得说:“唉,好吧。”

  嘲风依靠在她肩头,听她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 叫声声,好像那琴弦声,琴声轻。声调动听,摇蓝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三殿下:“……”

  斥候营。

  魔尊一行人刚出来,乌玳就回来。魔尊问:“神族那边,情况如何?”

  乌玳跪地道:“回父尊,并未打探到少典有琴的消息。他可能是回垂虹殿养伤了。”

  魔尊挑眉:“可能?!本尊让你打探消息,你就带回这么一句话?”

  乌玳拱手:“父尊,儿臣请命,带一支精兵杀进南天门,闯进垂虹殿。自然能将少典有琴的情况打探个一清二楚!”

  “你……”魔尊气得,手指头在他脑门上戳了半天,到底没办法,“混账,滚!”

  乌玳退到一边,魔尊自言自语:“不应该啊。按道理,风儿活着回来了,少典有琴拥有盘古斧碎片,应该伤得更轻才是。他当众承认遗失盘古斧碎片,这时候更应该站出来稳定人心。可竟然一直没有消息,真是令人生疑。”

  旁边,大祭司相柳说:“少典有琴行事极为谨慎,为什么会遗失盘古斧碎片,着实令人不解。”

  魔后见机会来了,赶紧向顶云使眼色。

  顶云忙出列:“父尊,儿臣愿再次前往天界,打探少典有琴行踪。”

  他这次退缩,实在难看,魔尊对他也不冷不热,只是说:“去吧。如能探得盘古斧碎片的下落,也算你大功一件。”

  顶云以额触地:“儿臣遵命。”

  饮月湖里,少典辣目死活不肯穿衣服,不管夜昙怎么劝,他就只有一句话:“如果这是你第二个条件的话,可以。”

  夜昙是这么容易屈服的?她怒道:“没门!”

  少典辣目想了想,说:“或者,你把你姐姐介绍给我!”

  夜昙扑上去就掐他脖子,少典辣目被她一扑,往后一倒,夜昙整个扑到他身上,与他没入水中。他附近的水烫得吓人,夜昙如被水煮,几乎昏厥。

  少典辣目感觉到了,他一把将夜昙推到岸上。夜昙趴在岸上,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少典辣目等了半天,见她没反应,只得穿衣上岸。“喂,”他伸手拨她,“不会死了吧?”

  然而手刚伸过去,夜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右手比了个二:“哈哈哈哈,我还可以提两个条件!!”

  少典辣目提起酒坛子,喃喃道:“果然女人都会骗人。”

  夜昙得意洋洋:“先回去。我要仔细想想剩下两个条件。”

  说完,她带着他,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这鳞次栉比的宫殿。少典辣目问:“你不进去看一眼你的亲人?就算是从小不受宠,父母亲总还是可以见一面。”

  父王?夜昙皱眉,仰头看了一眼明月,说:“他见到我,只会生气。我才不要去看他。”

  而此时,御书房。

  另一个人也在仰望明月。

  离光旸站在窗前,看月光如水,润泽万物。

  “又过了一天,不知道你们身在异界,可还安好。”他轻声说话,双手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盆花,仿佛这是什么稀世珍宝。这花倒确实怪异——它半株黑、半株白。黑白双花相依而生,顶端黑与白两朵花都十分硕大。此时黑白双花花瓣微拢,都垂着头,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离光旸用小水壶给黑花浇水。白花微微偏了偏头,离光旸说:“好了,知道你不喜欢水。”他用布帛将白花蒙上,一直等黑花喝饱了水,才轻轻摘掉白布。

  “明天再抱你出去晒太阳。”他摸摸白花,满是爱怜。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风铃惊动。

  他案上,一把黑色的玉壶猛地射出一道绿光。绿光落处,有黑影一闪,随即离开。

  离光旸立刻护住怀中的双色花,靠近玉壶。这玉壹正是上次神族送给离光青葵的生辰贺礼,名叫计都圣壶。传闻是玄商君和乾坤法祖共同冶炼,威力可想而知。

  他这一躲,黑影便没了动静。外面脚步声渐渐密集。

  “陛下!方才有人闯入宫中,陛下无恙否?”屋外的人语气十分焦急。

  离光旸沉声问:“知道来的是谁吗?”

  门外守将说:“国师已经去追了,我等……并未看清来人。”

  离光旸嗯了一声,再看看这株奇异的双色花,顿时神情凝重。

  如今青葵和夜昙已经被接往神、魔两族,还有谁会夜探宫闱?

  是……为着自己的那株双生花而来的吗?离光旸缓缓握紧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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