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做储君_我在古代做储君全文阅读_大叽叽女孩_笔趣阁
itomcoil 2025-10-27 15:02 4 浏览
我叫林迎舒,一个在权贵夹缝里讨生活的小透明。
当我的族姐,林家嫡女林迎珍,哭得梨花带雨,抵死不肯嫁给那个只剩一口气的英国公世子裴奕辰时,我,这个旁支的旁支,默默地站了出来。
“伯娘,族姐不愿,我愿。”我跪在地上,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伯娘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给我一份丰厚的嫁妆。”
满堂寂静。
人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疯子,一个被富贵迷了心窍的蠢货。
我低着头,任由那些鄙夷和嘲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们笑我蠢,笑我目光短浅,为了点钱财就敢去“冲喜”,搞不好还要陪葬。
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
嘲笑能当饭吃吗?不能。
但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权势、一跃登天的世子妃身份,这些,都是真的。
后来,那个被所有人判定了死刑的裴奕辰,他醒了。
他不仅醒了,还重新站回了权力的巅峰,比以往更加耀眼。
这下,轮到我那位族姐傻眼了。她跑到我面前,摆出嫡女的款儿,义正辞严地让我把“她的人”还给她。
我笑了。
我林迎舒只是出身家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想让我把到手的荣华富贵拱手相让?
她做梦去吧。
要说这林家,那可是历经数朝不倒的顶尖大族。
可惜,富贵荣华是嫡支的,我爹虽也姓林,可我们这一脉,早就是旁支的旁支,穷得叮当响。说句不好听的,嫡支府中那些体面的管事嬷嬷,都比我们家底厚实。
所以,我的人生信条很简单: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为了这个,我削尖了脑袋往族姐林迎珍跟前凑。
在她面前,我就是那条最会摇尾巴的哈巴狗,永远仰视她,永远在乞怜。
在她那些手帕交,也就是京中贵女面前,我扮演的是“小可怜”的角色。我身世凄惨,却坚韧不拔,最能激发她们那种高高在上的“侠骨柔情”。
她们一“柔情”,我就有好处。
“迎舒,这件衣裳颜色嫩了,不衬我,你拿去穿吧。”
“哎呀,这支珠花磕掉了一点米珠,真晦气,赏你了。”
我从不拒绝。我接过来,感激涕零,把她们的善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任何场合,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不遗余力地赞美她们。
她们也特别享受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于是,我得到的旧衣裳、旧首饰就更多了。
这些东西,在她们眼里是垃圾,在我眼里却是黄金。
旧衣裳,我拆了线,修修改改,换个样式,转手就能卖出去。我那病弱的祖母的药钱,还有一家老小十张嘴的嚼用,就全靠这个了。
那些磕碰了的首饰,我拆开来,把好的珠子和金银片重新组合,也能凑出几件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戴在身上,给我充门面,免得在贵女面前太过寒酸,上不得台面。
衣裙改得多了,我无师自通学会了画图样。
京中贵女们最爱新奇,我画的图样新颖别致,她们纷纷上门求我绘制。当然,她们的丫鬟会照着图纸去做。
给我的报酬?自然还是她们不要的旧衣、旧饰品。
我乐此不疲。
但我拎得清。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族姐林迎珍,是我巴结的根本。任何时候,我都事事以她为先,绝不做那种本末倒置、落人口舌的蠢事。
所以,我能厚着脸皮跟着她,蹭她的老师,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我学得都很好,甚至可以说,我学到了极致。
但我只让我的“丹青”(画画)冒了头,因为这能帮她设计衣服,讨好贵女。至于其他的,我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抢她半分风头。
族姐那个人,骄纵是骄纵,但算不上大奸大恶。她也需要我这份“画图”的本事,去结交她想结交的圈子。
靠着我,她如愿以偿。
而她的亲事,更是让我羡慕到眼红。
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裴奕辰。
这是个什么概念?
他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当今太子的嫡亲表弟。
裴奕辰本人,更是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俊逸非凡,才高八斗,武艺超群。用一句“人中龙凤”来形容,都嫌俗套。
族姐得意坏了。
她私下跟我许诺:“迎舒,等我嫁给世子爷,成了世子妃,我一定想法子,把你嫁给世子爷的那个庶出的弟弟。你呀,就该一辈子当我的小跟班,继续当我的哈巴狗。”
我当时感恩戴德地谢恩。
庶子?
那也是皇后娘娘的侄儿,太子爷的表弟!
这等好事,我怎么可能拒绝?
靠着族姐这棵大树,我们家也得了不少好处。我那个一无是处的爹,在族里的安排下谋了个闲差;我大哥、二哥也有了正经活计;两个小弟弟能去族学读书认字,也没人敢欺凌折辱他们。
我那时候,真是天天盼着族姐早日嫁过去,我也好跟着一步登天。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长眼。
裴奕辰跟着太子出门公干,太子遇刺。为了护主,裴奕辰拼死相搏,身受重伤,当场就昏迷不醒。
消息传回京城,天都塌了。
太医一波又一波地被派去国公府,出来时,个个都摇头叹气。
族姐一开始只是担忧,天天派人去打听。
后来,就变成了惧怕。
尤其是她派出去的人带回了准信儿——裴奕辰快要死了,人已经没知觉了,全靠名贵药材吊着命。
国公府那边,八九成是要林家嫡女嫁过去“冲喜”。
更要命的是,有人传言,若是裴奕辰真的死了,她这个“冲喜”的妻子,很可能会被要求“陪葬”。
族姐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吓病了。
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伯娘,出身琅琊王氏,身份高贵无比。
伯娘来看过族姐后,心疼得不得了,抱着她安抚:“好好好,我的心肝,咱不嫁。你只管好好养病,剩下的,母亲来想办法。”
我当时就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偷窥旁人幸福的鬼魅。
我真的羡慕族姐。
羡慕她有这般疼她、爱她,愿意一心一意维护她的母亲。
不像我,我只有我自己。
伯娘雷厉风行地走了。
她前脚刚走,族姐后脚就坐了起来,擦干了眼泪。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母亲还是最疼我的。我就是这么病一下,哭一哭,她就什么都依我了。”
她又叹了口气:“裴奕辰……唉,真是可惜了。”
我也只能跟着她叹息。
当初这门婚事定下时,族姐可得意了好久,在我们面前显摆了无数次。
毕竟,那可是霁月光风、前途无量的裴奕辰啊。
我在心里冷笑。
如果我是族姐,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我会立刻、马上,上门去国公府探望。
我得亲眼确定,裴奕辰是真的快要死了,还只是伤重昏迷不醒。
然后,我会当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面,主动提出来,愿意早日嫁过去“冲喜”。
这样一来,情和义,我都占全了。
到时候,不论裴奕辰是生是死,只要太子爷将来登基为帝,我这个“拼死护主”的功臣遗孀,身份地位低得了吗?国公府会亏待我吗?
就算退一万步讲,我将来改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能说。
但凡我开口劝一句,以族姐的脾气,怕是当场就要活撕了我。
伯娘回来得很快,快得让我心惊。
她还带回来一个妇人。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国公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楚嬷嬷。
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没过多久,伯娘就把林氏一族所有适龄待嫁的女孩,全都唤到了正厅。
楚嬷嬷沉着一张脸,端坐在伯娘的侧边,那地位,俨然和伯娘平起平坐。
我便彻底明白了。
伯娘把我们卖了。
或者说,是卖了我们中的一个,让国公府的楚嬷嬷,从我们这群“货品”里,挑一个最合适的。
伯娘不愧是琅琊王氏出身,又是林氏主母,手段高明。
她要悔婚,这事传出去,名声固然不好听。
但眼下裴奕辰生死未卜,国公府急着“冲喜”,还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林家和王家撕破脸。
想必伯娘还许诺了,不论林氏哪个女孩嫁过去冲喜,林王两族,依旧会鼎力支持太子。
从大局上考虑,国公府只能捏着鼻子,吃下这个暗亏。
“把你们的生辰八字,都一一报上来。”伯娘发话了。
排在我前面的姐妹们,报自己生辰八字的时候,声音都是发颤的。
她们显然也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却一个都不敢隐瞒。
这会儿说谎没用。伯娘既然敢这么做,想必早就派人从各家拿了我们的底细。到时候一核对,说谎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我冷眼旁观,发现一个细节。
前面十几个女孩报八字的时候,楚嬷嬷都稳稳地坐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轮到我,我报出我的生辰八字后,她那只端着茶杯的手,才终于动了。她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一个极小的动作,却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伯娘也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又迅速挪开了视线。
我心里有数了。
怕是早就定好了,就是我。
等到所有人都报完了,伯娘才开始她那套义正辞严的说辞,无非是国公府情深义重,世子爷为国负伤,我林氏一族当有情有义,需要选一人嫁过去,为世子爷冲喜。
有胆小的姐妹,已经害怕得哽咽出声。
“你们可有人,愿意嫁去国公府,为世子爷冲喜?”
伯娘话音刚落,终于有人绷不住哭出声来。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楚嬷嬷的视线,像钉子一样落在了我身上。
她又端起了茶杯,这次却没有喝,只是捏着杯盖,一下一下地,轻轻拨弄着浮沫。
这个动作……
是嫌茶水冷了?还是杯子里的茶水,早就喝干了?
我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站了出来。
“伯娘。”
我这一开口,屋子里的哭声瞬间停了。
我深吸一口气,跪下:“我愿意。我愿意嫁去国公府,为世子爷冲喜。”
“叮!”
一声脆响,是杯盖碰撞发出的。
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哭泣的姐妹们忘了哭,伺候的丫鬟们都屏住了呼吸。
伯娘和楚嬷嬷,两道目光,如炬火般沉沉地打量着我。
楚嬷嬷缓缓搁下茶杯,开了金口。她的声音略微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我替我家世子爷,先谢过你的大义了。”
她夸了我,也等于狠狠地在伯娘和族姐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林夫人,就她了。”
楚嬷嬷雷厉风行,从袖中拿出新的婚书和信物:“这是新的婚书。还请林夫人撕毁旧的婚书,把我们国公府的信物还回来。”
她说着,根本不给伯娘反应的机会,几下就把那份写着林迎珍名字的婚书,撕得粉碎。
伯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大丫鬟夏荷,微微抬了抬手。
夏荷立即行礼退下,想必是去取信物了。
伯娘这才转过头,抽出帕子,擦了擦那根本没有泪水的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好孩子,好迎舒。你既如此深明大义,与伯娘说说,你想要点什么补偿?”
我能什么都要吗?我贪心地想。
但理智很快战胜了贪婪。
“我别无所求。”我磕了个头,“只想要多些嫁妆,为我爹娘弟妹,挣个前程。”
我还想从自己家出嫁,但这几乎不可能。我甚至可能连个像样的婚宴都不会有。
楚嬷嬷适时地看向伯娘:“林夫人,我们国公府冲喜,娶的是林家的姑娘。想来林夫人,一定会为迎舒小姐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吧?”
这话是绵里藏针,点明了我的身份是“林家姑娘”,不是阿猫阿狗。
“那是自然。”伯娘的笑快挂不住了,“这孩子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哪舍得委屈她。”
我就这么跪在地上,看着伯娘不甘不愿地撕毁了族姐的婚书,看着楚嬷嬷拿起那块代表裴家世子妃身份的翡翠迎牌,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后,确认无误,放进了锦盒。
楚嬷嬷起身道:“林夫人,国公府的聘礼,还请速速归还。我们世子爷,等着用呢。”
她又转向我,神色缓和了些:“迎舒姑娘,回家去吧。国公府的媒婆,很快就会上门提亲。”
我立即福身行礼:“恭送楚嬷嬷。”
“楚嬷嬷慢走。夏荷,好生送送楚嬷嬷。”伯娘的声音已经彻底僵硬,透着快要压不住的怒意。
楚嬷嬷一走,伯娘立刻让其她姐妹都散了,唯独留下了我。
“跪下!”
我闻声不敢有丝毫犹豫,也不敢反抗,立即“噗通”一声跪了回去。
“你给我从实招来!”伯娘厉声喝问,“你是不是早就对世子爷生了心思,在这里等着我呢?”
“伯娘,迎舒不敢!”我慌忙磕头,“我一直等着姐姐为我安排婚事,她答应过我……”
“闭嘴!”
伯娘彻底爆发了。
她扬手就把面前的茶盏,狠狠挥到我面前!
“啪!”
杯子碎裂,滚烫的茶水溅了我一脸,火辣辣地疼。
什么宽厚仁慈,什么世家主母,全是装的。
不过是看我能为她女儿所用时,才肯给我三分体面罢了。
也得亏我,从未当真过。
她发泄完,似乎也冷静了。忽然,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换上了一副略带歉意的表情:“好孩子,是伯娘糊涂了,错怪你了。快起来,地上凉。”
她伸手来扶我。
我立即顺从地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我的余光,扫向了地上。
伯娘刚才盛怒之下,衣袖扫翻了另一个茶盏——那是楚嬷嬷方才用过的。
那个茶盏倒在地上,一滴水渍都没有。
空的。
楚嬷嬷喝光了茶。
像她这样体面的管事嬷嬷,在别人府上喝茶,绝不可能喝光见底,除非……
除非她心中焦灼万分。
这个发现让我心中一凛。
裴奕辰看来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回去等着吧。”伯娘的声音疲惫了许多,“我自会为你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她顿了顿,语气幽幽:“往后是祸是福,都得你自己担着了。”
“迎舒,你是个聪明姑娘,你……不会怨恨伯娘和你姐姐的,对吧?”
我立即又跪了下去,态度诚恳万分:“能为姐姐、为伯娘分忧,是迎舒天大的福分,迎舒心甘情愿,绝无半句怨言。”
回到家,我娘抱着我,哭得伤心欲绝。
“我的儿啊……都怪娘没用,让她们逼着你去替嫁送死……”
“娘,不怪您。”我替她擦泪,“这是我愿意的。”
我没有撒谎。
即便我不愿意,从我报出生辰八字,楚嬷嬷端起茶杯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由不得我拒绝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好运气、有福气的姑娘。
我能凭着一己之力,带着我的家人过上如今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至于嫁给裴奕辰冲喜。
呵,不管他最后是生是死,只要国公府不丧心病狂到让我活人殉葬,我,林迎舒,就有翻身的机会。
国公府的动作快得惊人。
三媒六聘,一天之内就走完了。
伯父亲自送来了嫁妆,足足六十六台,另外还有两万两的压箱银子。
他拉着我,假惺惺地说:“孩子,别怨你伯娘,也别怪你姐姐,实在是……”
他们这群人,真的太虚伪了。
我明明说了不怨不恨,他们偏偏不信,非要来演这么一出。
嫁给一个快死的裴奕辰冲喜,我拥有了几辈子都攒不下来的嫁妆;我爹、我大哥的差事,不出意外都会往上升一升;我阿奶和我娘,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腰杆可以挺得更直;我两个弟弟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我得到了这么多,我真的一丝一毫的怨恨都没有。
我是自愿嫁给裴奕辰冲喜的。
我叮嘱阿奶和娘,出嫁那天千万不要哭,要笑。
只要我撑过去,我的未来,将一片光明。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盛大的婚礼。
但国公府还是给了我足够的体面。八抬大轿,吹锣打鼓,把我从林家抬进了国公府。
我捧着皇上御赐给裴家的一柄迎如意,一个人,对着空气拜了堂。
然后,我被送入了喜房。
盖头,是我自己掀的。
没有合卺酒,没有闹洞房。
只有满屋子浓重到呛人的药味,和那个躺在喜床上,双目紧闭,不知死活的裴奕辰。
还有一屋子屏息静气伺候的丫鬟、婆子。
一个道士走了进来,嘴里叽里咕噜念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符纸甩来甩去。
最后,他拿出一根红绳,一头系在裴奕辰的手腕上,另一头,系在了我的手腕上。
“三日之内,此绳不可解下。”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我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
双眼通红的国公爷,面容憔悴的国公夫人,还有一个不停抹泪的姑娘——她就是裴奕辰的一母同胞的妹妹,裴思媛。
门被道士关上了。
屋子里,只留了一个管事嬷嬷,和两个大丫鬟。
“世子妃,您要吃些食物吗?”嬷嬷恭敬地问。
“吃一点吧。”折腾一天,我确实饿了。
“厨房备着鸡汤馄饨、燕窝粥、八宝莲子羹……”
“就来个馄饨吧。”
“是。”
等我吃好馄饨,她们立刻打水来伺候我梳洗。
我没问裴奕辰好不好。
他人就躺在床上,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
“你们去打一盆温水来,”我吩咐道,“我给世子爷擦擦脸和手。”
我也顾不得什么女子害羞、新婚矜持了。
从我答应嫁过来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就和裴奕辰的生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如今,他是我的丈夫。
别说洗脸擦手,就是把他脱光了擦身,我也名正言顺。
我拧了帕子,一点点擦拭他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
“世子爷,我叫林迎舒。”我轻声说。
“早些年,在城外,我迷了路,是你帮我指过路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如今,我是你的妻子了。”
“你是个好人。”
“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话音刚落,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就“呜”地一声哽咽出声,又很快死死捂住了嘴,不敢哭出来。
幸亏那根红线够长,长到我还能去净房。
我也累了一天,我询问嬷嬷:“嬷嬷,我能睡床上了吗?”
嬷嬷答道:“您是世子爷的妻子,是国公府的世子妃,自然要与世子爷同床共枕。”
我爬到了喜床的最内侧,躺下。
夜深人静,我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裴奕辰那只冰凉的手。
这一刻,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活下来。
我愿意,把我这辈子的好运气、好福气,都分一些给他。
裴奕辰服药的时候,我也帮了忙。
他伤得实在太重了,不能轻易挪动。喂药都只能用小勺,一点点,一滴滴地来,生怕多了一点,呛着他。
没有成亲第二日拜见公婆,认亲戚长辈。
也没有三日回门。
我一步都没出过这间喜房,吃喝拉撒,全在屋子里。
三天三夜,我就这么陪着他,守着他。
第三日,那道士又进来了。
他念念叨叨一番,解下了我们腕间的红绳,当场烧成了灰烬。
他又叽里咕噜了一番,才算完事离开。
道士前脚刚走,御医后脚就紧跟着进了屋。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也守在门外,紧张得不敢呼吸。
御医开始给裴奕辰把脉。
他脸上的神情,一开始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渐渐地,他那紧蹙的眉头,竟然一点点舒展开了。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御医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世子爷……世子爷的脉象,已有好转!药,继续服用!只要……只要能醒过来,就有救了!”
“好!好!好!”国公爷连说三个“好”字,一个铁血汉子,当场红了眼眶。
国公夫人更是冲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当即扭头,送了无数奇珍异宝给我,说是族中长辈们给我的见面礼。
还说,等裴奕辰好些后,再由他陪同我,去给长辈们磕头敬茶。
那些宝贝,都是我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管事嬷嬷恭敬地询问我:“世子妃,这些奇珍,是否要与您的嫁妆放在一处?”
“都听嬷嬷安排,放一处吧。”
我家那情况,不可能有陪嫁丫鬟伺候。我嫁入国公府又这般匆忙,我娘也没来得及给我买两个机灵的丫头。
我等于只身一人,嫁进了这龙潭虎穴。
所以,我必须聪明。
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要裴奕辰好起来,我这个“冲喜”成功的世子妃,地位就稳如泰山。
以后,别说心腹丫鬟,我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所以,对裴奕辰,我是越发地上心。
他昏迷不醒,我就给他洗脸擦手、擦脚。(当然,擦洗隐私部位用不上我,也不是丫鬟嬷嬷,而是裴奕辰的贴身小厮来做。)
我在国公府吃好喝好的同时,国公夫人也立刻让人给我量了尺寸,赶制新衣裳。
我投桃报李,开始给裴奕辰念书。
书,是从他书房拿的。
他的书房很大,藏书万卷,门还上了锁。我进去拿书时,一刻都不敢多逗留,眼睛也不敢乱瞄,随手拿了两本兵法和游记,就出来了。
“嫂嫂……”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抬头,是裴思媛。
“思媛。”我朝她笑了笑。
裴思媛二话不说,递给我一叠厚厚的银票。
面额巨大,看得我眼晕。
“?”我一脸不解。
“林迎珍那个贱人!”裴思媛提起族姐,满脸鄙夷,“我让她把我以前赠送她的那些宝物,全都还给我了!然后,我把那些东西全卖了!”
“……”我惊呆了。
“我会送她那些宝物,是因为我以为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是我未来的嫂子。结果呢?她贪生怕死,无情无义!她不配我与之交好,更不配得到我裴思媛赠送的宝物!”
“那些东西,她都用过,都脏了,配不上嫂嫂你。我索性全卖了换成银子,嫂嫂你冰清迎洁,喜欢什么,就自己买什么!”
裴思媛霸道地把银票往我怀里塞,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打开。
“这些,是我给嫂嫂的见面礼,嫂嫂务必收下。”
“哥哥能转危为安,都是嫂嫂的功劳。嫂嫂的大恩大德,思媛铭记于心。以后在这府里,嫂嫂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真是个爱憎分明、大方阔绰的性情中人。
我真真儿地喜欢得紧。
我这位新小姑子,可真是我的大福星。
相比之下,林迎珍就显得上不得台面了。
她倒是有些本事,也不知道收买了府里哪个下人,竟然托人给我送来一封信。
信里,她假惺惺地问我过得好不好,然后,就迫不及不及地打听:裴奕辰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到底有没有醒过来的机会?
呵,她后悔了。
我拿着那封信,直接交给了身边的管事嬷嬷。
“嬷嬷,这封信,还请您转交给母亲(国公夫人)。”
我淡淡道:“府里的蛀虫,是该好好收拾收拾,该惩罚的,也得惩罚。免得什么腌臜事,都来污了世子爷养病的地方。”
嬷嬷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充满了赞许。
至于那封信,我在嬷嬷面前,亲手将它凑到烛火上,烧了个干干净净。
回信?
不可能的。
裴奕辰的任何消息,我都不会告诉她半分。
她后悔了?
可惜,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到我林迎舒手里的男人、金钱、地位,想让我再还回去?
门儿都没有!
裴奕辰依旧沉睡着。
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仿佛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
喂药,是我嫁入国公府后,每日最艰难的修行。
汤药的苦涩气息几乎浸透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锦缎。我必须用一把小巧的银匙,极其耐心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那褐色的药汁一滴一滴地润入他的喉中。
万幸的是,他似乎还存有一丝求生的本能。名贵的人参汤,他尚能无意识地吞咽下几口;可但凡是稠一些的米粥,那些精心熬煮的米油,便会顺着他毫无血色的唇角溢出,任凭我如何努力,也喂不进去。
他身上的伤痕,在御医的圣手和顶级药材的堆砌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新生的粉色皮肉覆盖了原先狰狞的创口。
御医来请平安脉时,总是捋着胡须摇头。他说,世子爷当时伤得实在太重,五脏六腑皆受重创,如今能吊住这条命,已是上天垂怜,堪称奇迹。
至于他究竟能不能醒,又究竟何时能醒,御医给不出答案。
“一切,都只能交给天意和时间了。”
国公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男人,听到这话,只是红着眼眶,用力地抿紧了嘴唇,将所有的悲痛都咽了下去。
可国公夫人和裴思媛却再也忍不住。国公夫人捂着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裴思媛更是直接扑在床榻边,哭得撕心裂肺。
期间,太子殿下来探望过。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卸下了东宫储君的威严,更像一个担忧表弟的兄长。他在床边静坐了许久,目光沉沉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裴奕辰。
“林氏。”他忽然开口。
“殿下。”我慌忙屈膝行礼。
“你要好生照顾奕辰。”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宫中但凡缺了什么珍稀药材,你只管让人持我的令牌,径直到东宫的药库去寻,孤会提前交代下去。”
“臣媳……遵命。”
一晃眼,我嫁入国公府已逾一月。
按理说,裴奕辰的内伤外伤都已过了最凶险的时期,进入了漫长的休养阶段。
我照顾他的日常,也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变得熟练而麻木。从清晨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和手,到如今每日雷打不动的全身按摩,以防他肌体萎缩。
我甚至特意寻了御医,学了一套繁复的头部穴位按摩手法,每日在他头上那几个关键穴位上按压,希望能刺激他醒来。
天气晴好时,我便指挥着小厮,将他连人带榻抬到院中。让他晒晒那并不灼热的秋日暖阳,让他闻闻院中桂花的甜香和石榴的果香。
到了夜晚,我给他睡的枕头里,也塞满了安神助眠的药草。
他的书房,我已成了常客。我开始一本一本地取下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孤本善本,坐在他的床边,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这日午后,我刚为他按摩完腿脚,楚嬷嬷便领着两个面生的小丫鬟进来了。
“世子妃,”她福了福身,“您娘家的祖母和母亲递了帖子,说来探望您。夫人已经允了,这会儿人正往咱们院子来。夫人特意交代,让您和亲人好好聚聚,不必急着去请安。”
一瞬间,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阿奶和娘亲……
当我在院门口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时,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阿奶和娘亲拉着我的手,将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无数遍。当她们看到我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憔悴,反而气色红润,脸上长了些肉,甚至个头都仿佛蹿高了些许时,那紧绷了一个月的心,才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我知道她们心中藏着千言万语,有无数的担忧和疑问。
“阿奶,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真的。”我握紧她们的手,努力挤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国公府待我极好,你们看,我这不是白白胖胖的吗?”
“等世子爷醒过来,”我望着内室的方向,轻声却坚定地说,“我便和世子爷,一同风风光光地回门,看望你们。”
我将阿奶和娘亲送到院门口,娘亲趁着阿奶往前走了两步,才抓着我,压低了声音,眼眶泛红地快速说道:
“迎舒,你爹他……他升官了,提了正七品的库大使。你两个哥哥,也都在京中当上了管事,如今拿回家的银钱,比以前多太多了。”
“还有东鹏和顺坤,”娘亲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他们俩……竟然得到了去国C子监读书的名额!是太子殿下亲自赏下来的。迎舒,我的儿,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
我的心重重一颤。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成了裴奕辰的“冲喜”世子妃,因为国公府和东宫对我的“补偿”。
“娘,”我反手握住她粗糙的手,“你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始终相信,世子爷吉人天相,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他陪我回家的那一天,一定不会太久。”
娘亲走后,国公夫人便派人送来了赏赐。
出手阔绰得令我心惊。
尽是些年份极老、炮制精良的珍品药材,其中好几味,正是阿奶常年咳嗽需要的,是以前我们家倾尽所有也买不起的宝贝。
投桃报李。我心中感激,对裴奕辰的照料便愈发仔细妥帖,不敢有半分懈怠。
人是铁,饭是钢。米、肉、菜是必须要吃的。他既然吞咽不下,我便让厨房将食物炖煮到极致,再用细细的竹管,混着汤汁,一点一点地,慢慢“灌”进他的胃里。
虽然过程狼狈,但这是维持他生机的唯一办法。
而且,他还得排泄。
这话虽听着粗鄙,但吃喝拉撒,人之常情。这些最污秽的活计,我从未假手于人,皆是亲力亲为。
这日,裴思媛又来寻我解闷。
“嫂嫂,京城最近来了个‘明娘子’,卖的吃食可稀罕了!我本想带你出去,可……”她吐了吐舌头,“你现在还不能出府。我就让丫鬟去买回来了,我们一起尝尝!”
她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精致的甜品。
“嫂嫂,快尝尝,这个叫‘冰酪’,好吃吗?”
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一股冰凉甜糯的奶香瞬间在舌尖化开。
“唔,凉滋滋的,真好吃。”我又尝了尝旁边的小汤圆,“这个也好吃,糯叽叽的,里面还有桂花馅。”
我吃得正欢,一抬头,却见裴思媛忽然不动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碗冰酪,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重重地砸进了碗里。
“思媛?怎么了?”我慌忙放下勺子。
“我……我没事。”她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泪,可那眼泪却像是决了堤,越擦越多。
“哥哥若是好好的,”她终于泣不成声,“他一定会亲自带我们出去吃的。他知道京城所有好吃好玩的地方。”
“他还会带我们去最好的酒楼听曲儿,去珍宝阁买最亮的珠花,去……”
裴思媛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谢谢嫂嫂。”她接过帕子,哽咽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就是没忍住……我好想哥哥。”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
这段时日,国公爷脸上的皱纹肉眼可见地变多了,他时常一个人在院中枯坐半宿。
国公夫人更是憔悴,她两鬓的青丝间,已经冒出了刺眼的白发。
这个家,快要被裴奕辰的昏迷拖垮了。
或许,我应该做点什么。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我拉起裴思媛的手,将她牵到廊下的角落,那里绝不会有旁人听见。
我附在她耳边,小声地将我的想法全盘托出。
“……”
她听完,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嫂嫂,你……你疯了?这……这可以这样吗?”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我盯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裴奕辰已经昏迷两三个月了。
马上,就是七月半,中元节。是民间所说的“鬼门关”大开之日。
我心中一个荒诞却又执着的念头破土而出。
那个清风道长,如果真有几分真本事,用我的生辰八字来给裴奕辰“冲喜”。如今,裴奕辰虽然没有醒,可他到底是没有死,这不就说明,这法子是有用的吗?
既然玄学有用,那我就大胆地猜测——
他们不让我这个“喜娘”出院子,是怕喜气散了。那裴奕辰呢?
如果这世上真有魂魄一说,他的魂魄此刻又在哪里?
是不是那日他重伤濒死,三魂七魄离了体,却因为“冲喜”的缘故,没能被黑白无常带走,就此困在了这方小小的院落里?
他的魂魄回不到身体里,时日久了,会不会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思媛,”我握紧她的手,“我们必须试一试。用寻常法子是唤不醒他的,我们就得用猛药!”
裴思媛的脸色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良久,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嫂嫂,我……我去跟父亲母亲商量!我们……试!”
裴奕辰是个怎样的人?从所有人的描述中,我知道,他是个纯粹的孝子。
如果他的魂魄真的在附近徘徊,当他“听”到,他的父母出了天大的事,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危在旦夕……
他,会不会被这锥心之痛给“炸”醒过来?
裴思媛再一次来找我时,已是深夜。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在清冷的月光下,对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日,天色阴沉得可怕。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国公府清晨的宁静,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人还没到,哭喊声已经传了进来:
“世子妃!郡主!不好了!不好了啊!”
“国公爷……国公爷在早朝路上遭遇刺客,夫人……夫人为他挡剑,身受重伤,如今、如今危在旦夕啊!”
“国公爷,国公爷他……”那婆子重重磕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嚎啕,“国公爷他……他薨了!”
“轰——”
尖锐慌乱的哭喊声中,是裴思媛应声倒地的身影,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父亲!母亲!”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与悲恸中,那个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活死人一般的裴奕辰,喉间忽然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无尽悲伤的嘶吼:
“父亲……”
“哥哥!”
“我的儿啊!”
裴思媛和国公夫人几乎是同时扑到了床边。她们喜极而泣,抓着裴奕辰的手,语无伦次地哭着,不停地问他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国公爷,那个方才“薨了”的男人,此刻正红着一双虎目,站在床尾,声音都发着颤:“快!快传御医!”
裴奕辰显然还陷在那场巨大的悲伤与惊吓中,他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涣散,似乎分不清现实与噩梦。
直到御医火速赶来,在他穴位上施了针,他紧绷的身体才猛然一松,眼皮一沉,又重重地昏睡了过去。
“无碍,无碍。”御医擦着额头的汗,满脸喜色,“世子爷这是心神巨震,悲恸攻心,反倒冲开了郁结。方才那一吼,是好事!世子爷这是……这是真的醒了!待他睡足了,再行针,好好调养,便无大碍了!”
国公夫人喜得浑身发抖,她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拍着:“好孩子,好孩子!迎舒,多亏了你想的这个法子!你是我裴家的恩人!”
我被她抓得生疼,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赌对了。
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当初太子遇险,裴奕辰以身为盾。方才他忽闻父亲“薨逝”,母亲“垂危”,想必是怕自己如当初一般无力回天,救不下至亲,在这股极致的悲恸与恐惧的刺激下,竟真的冲破了那层昏迷的桎梏。
这倒也,说得过去。
“太子殿下到——”
门外的通传声让屋内的喜悦为之一顿。国公爷立即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
“舅父不必多礼。”太子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急切与喜悦,“孤方才在宫中便听到了传话,说奕辰醒了,孤特来看看他。”
“醒了,真的醒了。”国公爷的声音都带着颤音,“只是御医刚施了针,他又睡过去了。”
太子连说了三声“好”,胸口起伏,可见其激动。
国公爷将方才那一场“惊魂大戏”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向太子殿下做了禀报。
太子殿下听完,目光转向我,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惊奇与莫大欣慰的眼神。
“林氏,”他开口,声音带着皇家的威仪,“孤还记得清风道长的批语,说你是奕辰的‘正缘福星’。孤起初尚有疑虑,如今看来,道长所言非虚。奕辰能醒,你当居首功。”
他金口迎言:“说吧,你想要何种赏赐?但凡东宫能拿出的,孤绝不吝啬。”
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我。
我深深叩首,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回禀殿下。臣媳不敢居功,一切皆是国公爷与夫人爱子情深,感动上苍。世子爷能睁开眼睛,平安康复,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赏赐。臣媳……别无所求。”
我话音刚落,一旁的裴思媛忽然跳了出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竟带上了几分娇憨:
“太子表哥!你怎么就只赏嫂嫂一个人呀?我呢?我也有功劳的,我也要赏,要多多的赏!”
她又指指我:“嫂嫂的功劳比我大,更要多多的赏!”
太子被她逗笑了,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好好好,赏你,赏你。我们思媛要什么?与表哥说,表哥回头就给你送来。赏你一个如意郎君,好不好?”
裴思媛小脸一红,却大胆地回嘴:“那可不行!除非那男子,要像我嫂嫂这般,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我才考虑!”
“你这孩子,没个正形,也不害臊!”国公夫人又哭又笑,轻轻打了裴思媛一下,又对太子道,“殿下,您别听她胡闹。”
“自家表妹既然开口了,那我这做表哥的,必须得上点心。”太子殿下说着,复又看向床榻,重重叹了口气,“奕辰能醒来,真是……比什么都好。”
裴奕辰是真的醒了。
他再次睁眼时,已是黄昏。屋内的烛火燃起,他黑色的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终于有了焦距。
他看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茫然,有羞涩,有难以置信,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更有对我这个“冲喜”新娘的……深深的愧疚。
“哥哥,你别光顾着看嫂嫂呀,你再看看我,我是思媛!”裴思媛见我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忙不迭地凑上前,打趣着给我解围。
裴奕辰的目光转向她,那苍白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他笑了。
他还很虚弱,御医说他躺得太久,骤然清醒,坐起来都会头晕目眩,说话也费力。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只要悉心养着,慢慢就好了。
我也得到了很多很多“好处”。
最明显的变化是,我终于可以踏出这个小院了。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困”住的喜娘,而是真正被国公府承认的、立下大功的世子妃。
国公夫人更是准备了一份极其丰厚的重礼,派人八抬大轿送去了我家。
楚嬷嬷传话说:“夫人说了,之前因世子爷昏迷,两家亲家之间没能按时走动,实在是失礼。如今世子爷醒了,理当由他这个女婿,亲自上门向岳父岳母请罪。”
夜里,我依旧和裴奕辰睡在一张床上。
但他醒着,这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我睡在床榻最外侧,连翻身都不敢。
我自然也不会再像他昏迷时那样,主动去牵他的手。
他似乎有好几次都想对我说点什么,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般憋了好几天。
终于,在一个我为他擦拭手背的傍晚,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挣扎:“迎舒……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同我“交心”。
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没有松手,反而用我带着薄茧的指腹,主动覆上了他因久病而显得苍白的手。
“世子爷,”我迎上他复杂的目光,轻声但坚定地说,“若换了旁人,或许真是天大的委屈。但正因为榻上之人是您,是裴奕辰,所以迎舒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补上了最后一句:
“能侍奉您,于我而言,如饮蜜糖。”
裴奕辰的手猛然一紧,反过来将我的手牢牢握在了掌心。他的掌心,滚烫得吓人。
他醒了,但我并没有急吼吼地走出院子去宣示主权。
九十九步都走完了,这最后一步,更是要走得稳当,走得漂亮。
国公府什么都不缺,裴奕辰醒来后,吃食更是精细到了极致,送来的药材,那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他养了半个月,身体便有了明显的好转。他也是个极有毅力的人,从一开始的卧床,到能靠着床头坐起,再到如今,已经能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慢慢地在院中行走了。
我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
但偶尔,在院中,我抬头看书,他驻足歇息,我们的视线会在空中相撞。
然后,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微微勾起唇角,又极快地挪开视线,各自的耳根都有些发烫。
我知道,我那位伯娘,最终还是来过国公府,也与国公夫人见过面了。至于她们究竟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我也不想去探究。
该装傻的时候,一定要装得天衣无缝。
也有不少人递帖子来探望裴奕辰,但都被国公夫人以“世子爷初愈,尚需静养”为由挡了回去,没有一个能来到我们住的这个小院。
只有一个例外——我娘。
作为丈母娘,她的面子自然是最大的。楚嬷嬷亲自领着她过来,裴奕辰一见,便要挣扎着行礼。
“小婿裴奕辰,见过岳母。”
娘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不不不,世子爷使不得,快扶着世子爷,莫让他摔了!”
裴奕辰也知晓,有他这个“贵婿”在场,我和娘亲根本没办法好好说体己话。他稍坐了片刻,便主动让小厮推着轮椅,带他去书房了。
娘亲朝着外面看了好一会儿,见真没有人跟进来,这才猛地握住我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
“真好,真好啊……迎舒,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趁着与她拥抱的间隙,飞快地塞给她一叠银票,足足有一万两。
我压低声音叮嘱她:“娘,这银票您贴身藏好,千万藏严实了。谁都不要给,也不要拿出来用,就当……就当没有这笔钱。这是女儿给您的底气。”
这些银票,是裴思媛私下给我的,说是国公夫人赏的。国公夫人明面上给的都是沉甸甸的银子,银子是好东西,可它太重,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拿走多少?
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国公府要过河拆桥,有这一万两银票在娘家,我也不至于落得无家可归。
至于我那位伯父早先给的两万两银票,我早就用针线密密地缝在了贴身的肚兜夹层里。
那,才是我林迎舒真真正正的退路。
转眼,秋意渐浓,便到了八月初十。
空气里已经有了桂花的甜香,离中秋佳节越来越近了。按照京城的规矩,出嫁女在中秋前,大都要回一趟娘家,而女婿,则要备上中秋礼,拜见岳父岳母。
我坐在廊下,看着院中正努力尝试独立行走的裴奕辰。
他走得很慢,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让小厮扶。
我心中不禁开始盘算。
不知道国公夫人,会不会让他陪我一同回去?
或者说,我,能不能走出这个院子,回那个我阔别了近四个月的家?
这其实都是一个信号。一个国公府是否真正从心底里认同我,裴奕辰的身体是否真的会好起来的信号。
傍晚时分,答案来了。
楚嬷嬷带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款款而来。
“老奴见过世子爷,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她恭敬地递上一张大红的宣纸,“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了,这是夫人给亲家那边备下的中秋礼,您过过目,看看可还有什么短缺的?”
我接过那张礼单,只扫了一眼,心便重重地跳了一下。
绫罗绸缎、米面、火腿、各色点心、果品、茶叶……吃穿用度,样样齐全,甚至比我家过年置办的还要丰盛数倍。
“劳烦母亲费心了。”我捏着礼单,故作镇定地问,“这礼……是到时候让我一个人回去,还是……”
我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将目光投向了裴奕辰。
裴奕辰立刻会意,他擦了擦汗,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自然是我随迎舒一同回去。为人女婿,理当上门拜见。”
他对楚嬷嬷道:“嬷嬷,劳烦转告母亲,礼单上,再替我多加上两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光是徽墨和宣纸,就各要十刀。”
十刀宣纸!
我心中一热。那可够我那两个臭弟弟用上好一阵子了。而且国公府出的,必定是极好的宣纸,若是保存得当,将来传家都使得。
八月十二。
我嫁进来快四个月,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跨出这个院门。
国公夫人这几日似乎也很忙,特意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让我们不必过去问安,直接出门,归来时再去回个话便行。
马车缓缓驶动,我坐在裴奕辰的身边,紧张地绞着帕子。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一怔,看向他。
他没有看我,只是目视前方,但他的手,却将我的手完完整整地包裹在了他的掌心。
我看着我们相握的手,忍不住扭开头,望向车窗外,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见我执意不看他,他竟做出一个让我心跳骤停的举动。
裴奕辰微凉的唇,印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个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烫得我几乎要缩回手。
“你!”我猛地扭回头瞪他。
这人……这人也太大胆了!我用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低头装木头的两个丫鬟,她们定然是听到了动静,只是不敢抬头!
裴奕辰却仿佛做了什么得意事一般,低低地笑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只好又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可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却再也没舍得抽回来。
马车行至我家那条熟悉的巷口,还未停稳,我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爹、娘、两个兄长,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门口。甚至,我的两个叔叔和他们的家人,也都来了。
“恭迎世子爷,恭迎世子妃。”
一家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快快请起。”裴奕辰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都是一家人,岳父、岳母无须多礼。”
“妹夫(姐夫)。”兄长和弟弟们拘谨地喊道。
裴奕辰就像一个精贵易碎的瓷瓶,被我爹和兄长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往里走。
娘亲则快步上前,一把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红着眼,一个劲儿地拍我的手。
两个哥哥帮着小厮把那一车重得吓人的中秋礼搬进屋,娘亲则笑着把我往阿奶的房中推:
“今日不用你沾手,快去跟你阿奶说话聊天,我和你两个婶娘去做午食。”
“娘,我来帮您。”
“去吧去吧,今日你也是贵客。”
这里以前也是我的房间。我很小的时候,是跟着阿奶一块睡的。
如今的屋子,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显然是得知裴奕辰要陪我回来,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清扫过。
“阿奶。”我上前,跪坐在榻边。
“哎,我的舒舒,快过来,让阿奶仔细瞅瞅。”阿奶拉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我瞧着阿奶的气色竟比我出嫁前好了许多,咳嗽也少了,心知国公府送来的那些珍品药材,娘都仔细给阿奶服用了。
我的心,也跟着松快下来。
就在这时,裴奕辰走了进来。他在我爹娘的惊呼声中,竟真的撩起锦袍,对着榻上的阿奶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实打实的叩拜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呀世子爷!”阿奶吓得差点从榻上翻下来。
我全家人都震惊得不敢出声,就是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不是这一出荒唐的替嫁冲喜,以我的出身,别说嫁给他做正妻,便是给他做妾,恐怕都没这个资格。
可他现在,却对我这个乡下老太太,行此大礼。
谁也没能劝住裴奕辰。
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还不让人搀扶,这么一跪一起,额头上瞬间便布满了细汗。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也在他滚烫的手心里,偷偷地抠了抠。
他看向我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仿佛盛满了星光。
陪着阿奶闲话家常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阿奶,其实,我与迎舒,并非大婚时才初见。我们早便见过了。”
我猛地一愣。
我以为他早就不记得了。
那还是几年前,他与族姐刚刚订婚。我跟着族姐去国公府赴宴,席间有人使坏,故意指错了路,把我一个庶女引进了国公府的禁地。
我被巡逻的护卫当场拿下,冰冷的弓弩对着我的额头。我吓得魂飞魄散,着急地表明身份,解释我是走错了。
可护卫根本不信,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要把我抓起来严加审问。
是裴奕辰。
是他忽然出现,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温和地开口,说他相信我,让我离开。
他怕我一个姑娘家再走错,还亲自带着我,走过了那段最复杂的回廊。
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卑微人生中一场无足轻重的偶遇,是他高高在上的人生里一粒转瞬即逝的尘埃。
却不曾想,他竟还记得。
午食的饭菜刚刚摆上桌,气氛正好时,一个尖锐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院门口炸响。
“裴奕辰!你给我出来!裴哥哥,你出来见我!”
是族姐。
我其实早就做好了被她找上门的准备。自她悔婚那日起,她便是我必须面对的一道坎。
可当她真的来了,当她喊出那个亲昵的“裴哥哥”时,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我看到身旁的裴奕辰放下了筷子。
他站了起来,在小厮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饭厅。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迎舒?舒舒?吃饭。”
娘亲在桌下连着碰了我好几下,我才猛地回过神:“娘,我没事。”
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此刻的我,面色一定惨白如纸,难看到了极点。
即便族姐是理亏之人,是她主动悔婚,可她是林家的嫡女,我是庶女。我们不能,也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帕子,也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族姐满脸欣喜,如同一只花蝴蝶般,张开双臂扑向裴奕辰。
“裴哥哥!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裴奕辰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让她扑了个空。
他的动作快且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站定,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林小姐。”
族姐的笑容僵在脸上。
“裴哥哥,你……你怎么这么叫我?”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随即指着我,“是不是她?是不是林迎舒这个贱人哄骗了你?当初是我被骗了,是她设计我,是她……”
“林小姐。”
裴奕辰再次打断了她的哭诉,声音里再无半分往日的情谊,只剩下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冷漠。
“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公断。无论当初是小姐你执意悔婚,还是迎舒代嫁冲喜,于我而言,结果都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族姐,看向我。那一眼,仿佛在给我承诺。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裴奕辰的妻子,国公府的世子妃,从始至终,唯有林迎舒一人。”
“你不必在我面前解释许多,更不必抹黑、攀咬任何人。”
“林小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还请自重,莫要做此等……轻贱之举。”
裴奕辰唤来他的小厮,面无表情地吩咐:“送林小姐回去。”
族姐彻底懵了。她被小厮“请”走时,回头看我的那个眼神,淬满了怨毒,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看来,她时至今日,也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她只觉得,是我这个卑贱的庶妹,抢了本该属于她的天大姻缘。
这顿饭,因着族姐这惊天动地的一闹,所有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阿奶更是忧心忡忡,拉着我,絮絮叨叨地劝我,回去后万万不可跟裴奕辰闹脾气,要大度,要贤惠,说什么“出嫁从夫”……
一通妇德的大道理,我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压根就没想过,裴奕辰会对我情根深种,或是会守着我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都是戏文里说给痴男怨女听的。
而我林迎舒,从来都是个俗人。
我贪恋富贵,我渴望权势,但我最爱的,永远是我自己。
若将来有朝一日,他裴奕辰真的忘了今日之言,与族姐旧情复燃,纠缠不清……那也只能证明,是我林迎舒看走了眼,他裴奕辰,也不过是个拎不清的凡夫俗子罢了。
回到国公府,国公夫人显然是心疼儿子奔波了一天,都没让我们过去回话,便让我们直接回院子歇息了。
回到院子,我梳洗一番,换上舒适的软缎寝衣,取下满头累赘沉重的珠钗,只觉得浑身一松。
我拿了一本游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借着月光看了起来。
裴奕辰换了衣服后,便在我面前慢慢悠悠地踱步。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若是换了之前,我肯定会立刻放下书,殷勤地陪他说话,问他是否累了。
但今日,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
他见我许久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了,停在我面前,有些局促地开口:
“迎舒,你……你生气了?”
“是因为……林小姐?”他急急地解释,“可我已经把话跟她说得很清楚了,以后也绝不会再给她任何纠缠的机会。”
“你忽然不与我说话,我……我好生不习惯。”
我抬眸看向他,见他一脸紧张无措,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人脸色说话行事,是我从小练就的本事。
当我要诚心哄一个人的时候,是一定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的。
“我没有生气。”我放下书,仰头看他,“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好生不真实。我竟在想,像世子爷这般霁月风光的公子,怎么就……成了我的夫君呢?”
我绝不会主动去提族姐,更不会愚蠢地说她的半句坏话。
我将手中的书递到裴奕辰面前,弯起眉眼:“世子爷的身体可好些了?若是好了,劳烦世子爷,给我念念这本游记,可好?”
裴奕辰的书房里,有太多太多的藏书,都是我这个庶女曾经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
加之他许多书上,都有他自己用朱笔写下的注解,许多晦涩难懂的地方,一看便豁然开朗。
我还想着,等哪日征得了他的同意,我定要将这些注解誊抄下来,送给我那两个在国子监的弟弟。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
国公府难得地大排筵宴,摆了几十桌,来的都是本家的亲戚和几代的长辈。
我早已知晓国公夫人的意思。过节是其一,其二,便是我这个新妇,要正式给长辈们敬茶,认认人。
裴思媛今日穿得像只娇俏的蝴蝶,她拉着我,娇娇俏俏地说:“嫂嫂,等中秋过了,你可要帮我做几身新裙子。”
之前因为裴奕辰受伤昏迷,她也跟着忧心忡忡,别说做新裙子,就是家门都很少出。
这样懂事乖巧、贴心又护短的小姑子,我可舍不得拒绝。
“好,都依你。”
“嫂嫂你真好!”她欢喜地抱住我的胳膊,又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叮嘱:
“嫂嫂,待会儿人多,你要千万小心一个人。就是老夫人,她不是我们的亲祖母,是我祖父的继室。她跟她自己的儿子住在朱雀大街那边,也就中秋、过年这种大日子,才会回来住几日。”
“你要小心她,她可不是什么善茬。她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对你和和气气,转头就能给你下绊子!”
我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果然,这八月十五,就是一场盛大的“认亲宴”。
我端着茶盘,在国公夫人的引领下,一个一个地敬茶,认人。我又得到不少丰厚的见面礼。
那位裴思媛口中“坏得很”的老夫人,瞧着倒是慈眉善目,拉着我的手,赏的镯子也是最贵重的。
但有了思媛的评价在先,她所说的每一句夸赞,我都会在心里仔细甄别三分。
中秋家宴,自是怎么欢喜怎么来。
我细细观察,裴奕辰的那些庶弟、庶妹们,倒是个个规规矩矩,瞧着都很乖巧懂事。
国公爷的那几位姨娘,更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连头都不敢抬太高,绝没有人敢在今日这种场合闹幺蛾子。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感叹。
国公夫人,真是治家有道。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国公爷自己脑子清醒,从未有过“宠妾灭妻”的糊涂念头。从宴席上便看得出来,他对国公夫人的敬重,是发自内心的。
若有朝一日,我林迎舒也能活成国公夫人这般……
既有这泼天的富贵,亦有旁人无法撼动的体面与尊荣。
那便真真是,此生无憾了。
中秋节的桂花香刚散尽,国公夫人,也就是我那便宜婆婆,就把我传了过去。
我到的时候,裴思媛——我那名义上的小姑子,还有两位瞧着才十三四岁、怯生生的庶女妹妹,已经早早地垂手立在廊下了。
一场大型的、高强度的“宗妇职前培训”,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帷幕。
国公夫人,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好好婆婆”,一张脸和蔼可亲,仿佛永远挂着春风般的微笑。
可一旦沾上了“管家”这两个字,她就瞬间切换了面孔,成了最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
她面前的账本堆得像小山,手里握着一把紫檀木戒尺,虽然不打人,但“啪”地一下敲在桌案上,那动静,比什么呵斥都管用。
“严苛”是她的底色,“赏罚分明”是她的准则。她对我们的要求,高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做不好?那就重做。
一份采买的账目对不上,重做。一份宴请的菜单拟得不合时宜,重做。一桩仆役的纠纷处置得不够公允,还是重做。
一遍,两遍,三遍……
我们就站在她书房里,一站就是一下午,直到她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里,再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才准许我们喝口水。
裴思媛第一个受不了,趁着婆婆去内室更衣的间隙,她偷偷凑过来,吐着舌头小声抱怨:“嫂嫂,你可真是我的救星。幸亏有你顶在前面,不然我们几个,骨头都得被训散架了。”
她那张娇生惯养的小脸皱成了包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却坚定地回她:“严师才能出高徒。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好。”
我这话,一半是安慰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
我心里门儿清。
国公府既然顶着压力认下了我这个“冲喜”的媳妇,承认了我的身份,就意味着,我未来要掌管的,是这泼天富贵的中馈。我不能,也不许自己出错。
而裴思媛,她要嫁的人,定然也是皇亲国戚、宗室子弟,她以后是要做当家主母,做正经宗妇的。
即便那两位庶妹,国公府也不会让她们嫁得太差。往低了说,也是世家嫡子,往高了说,甚至可能嫁入皇家,成为皇子们的侧妃乃至正妃。
我们现在学的每一分本事,都是未来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高强度的培训一直持续到重阳节前,婆婆才终于松了口,特许我回家住一晚。
我特意选了初六这天。
不为别的,只因我娘亲托人捎了信来国公府。信上说,家里想在京中置换个宅子,让我这个“出息了”的女儿回去一趟,拿个主意。
商量买哪里、买多大是假,核心是想问我:那一万两银子,到底能不能动用。
“娘子,你可千万记着,初七要早些回来。”
临出门前,裴奕辰,我那个病秧子夫君,抓着我的袖子,依依不舍。
我满打满算,不过是回去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就回。可他愣是整出了一副生离死别、一年半载才能再见的架势。
“知道了。天儿是渐渐冷了,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点头,一颗心,早就像被点燃的火箭,归心似箭。
他还在我耳边叽叽咕咕,又说了些什么“被子要盖好”、“夜里窗户别开太大”之类的废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走,快点走!
回到家,娘肯定做好了我最想吃的桂花糖糕。
晚上我要跟阿奶挤一个被窝,跟阿奶说说在国公府的这些见闻和悄悄话。
我还要抓紧时间,好好劝劝我娘,光买宅子不行,必须得买两个能“钱生钱”的庄子。还有我那两个傻哥哥的亲事,也绝不能马虎。
不管女方家境如何,人,必须得是懂礼数、肯上进、拎得清的。只有这样,我以后才有拉拔他们、让他们真正“站起来”的可能。
“好啦,你在家也要好好的。我明日一早就回来了。”
我敷衍地挥别了裴奕辰,几乎是跳上了马车。
马车才刚在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巷子口停稳,我人还没下来,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了娘亲爽朗的笑声:“这脚步声,肯定是我的迎舒回来了!”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推开。
一股甜腻腻、暖烘烘的糕点香气,若隐若现地钻进了我的鼻子。
“娘!阿奶!我回来了!”
我像只小鸟一样扑了进去。
阿奶一把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没有裴奕辰在身边,没有国公府那些规矩的束缚,我们一家人都显得随意了许多。
她那双布满皱纹但依旧清亮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盯着我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脸色,红润多了,看来没亏着自己。”
我当然不会亏着自己。
开玩笑,吃饱吃好睡好,这是我的人生信条。
哪怕是初嫁到国公府、裴奕辰生死不知的那三天,我也照样该吃吃,该睡睡。杞人忧天,怨天尤人,那是弱者才做的事,我不做。
爹还特意从外面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和一条大青鱼回来,让娘好好给我做一顿。
两个哥哥更是跑了老远,不知从哪淘来了几只秋日里最肥美的螃蟹,还拎回一篮子三十来个大鹅蛋。
这次我进了灶房,一边帮娘摘菜,一边听她小声说起家里的正事。
“你两个哥哥的亲事,一直没定下来。如今你身份不一样了,倒是有媒人上门来说了几个。我没敢松口,就想着……问问你的意思。”
“还有就是买宅子的事。他们要是成了亲,眼下这老宅子肯定就住不开了。刚好,隔壁那户人家要卖宅子,价钱也还算合适。”
隔壁那院子,比我家的还大上一圈,买下来打通,倒也够用。
我心里盘算着:哥哥们要是争气,以后大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去换个更大的宅子。若是不争气,就这么窝囊着活,那也别想我再掏一分银子。
“娘,隔壁的宅子可以买。”我定了调子,“不过,余下的银钱,都拿去买庄子吧。京郊的良田,旱涝保收。”
“行,娘都听你的。”娘亲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那庄子的地契什么的,都交给你。余下的银子,是你看管,还是……娘先给你保管着?”
我一听这话就笑了。
这是娘的试探,以进为退呢。
我知道,到了她手里的银子,再想让她拿出来还给我,那是不太可能了。
但我还是愿意把银子留给她。
“余下的银子,娘您就收着吧。”我把手覆在她粗糙的手背上,“给哥哥们娶媳妇,哪哪都要花钱。两个弟弟往后读书科考,更是个无底洞。您手里有钱,腰杆子才能硬,说话才有底气。”
“还有,娘您对自己也得好些。该吃吃,该喝喝,别总为了省那两个小钱,委屈了自己。”
娘亲红着眼圈,笑着连连点头。
晚饭,一家人就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吃。
哥哥们买回来的螃蟹又肥又鲜美,膏满黄肥。蘸上一点娘亲用香料特意煎过的醋,那滋味,简直能把人的舌头都鲜掉。
爹难得地大方了一回,买了一小坛子好酒,还破天荒地允许两个哥哥也跟着喝点。
甚至,还给我娘也倒了一杯。
“迎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爹举着酒杯问我。
我赶紧摇摇头。
就这又辣又呛的东西,我可不爱。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埋头啃螃蟹,再喝上几口娘亲用五指毛桃炖的鸡汤。
那鲜甜的滋味,我敢说,神仙路过都得馋得走不动路。
正吃得热闹,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族姐派人来,让我过去见她。
我拿着蟹腿的手顿都没顿,直接回绝了:“不见。就说我今日乏了,已经歇下了。”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我现在是国公府的世子妃,是正经上了皇家迎牒的命妇,不再是那个需要仰她鼻息、任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旁支跟屁虫。
我可以不要我自己的脸面,但国Gong府的体面,我不能丢。
转眼,便是我在国公府过的第一个新年。
开年第一件大事,便是在裴氏宗祠,我的名字,林迎舒,被族长亲笔写进了裴氏的族谱。
从那天起,我才算真正被这个顶级的门阀世家所接纳。
紧接着,国公夫人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新年礼物”——她给了我一间位于京城黄金地段的铺子,点名让我练手。
裴思媛和那两个庶妹,则给我打下手。
婆母还许诺她们,若是能帮着我,让这铺子赚了钱,年底分红时,也会考虑给她们各人一间铺子,当做私产。
这一下,几个小姑娘的积极性全被调动起来了。
“世子妃,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正对着铺子的账本一个头两个大,闻言立即收了笔,起身仔仔细细整理好衣裳,这才前往国公夫人的正院。
一进院子,我就愣住了。
院子里黑压压地站了二十多个丫鬟,还有十来个瞧着精明强干的妇人(婆子)。
“母亲,您叫我?”
“迎舒来了,坐。”国公夫人指了指身边的绣墩。
等我坐定,她才指着院子里那些人,缓缓说道:“这些人,都是我从庄子上调教好的,手脚干净,懂规矩。你先去挑,八个丫鬟,四个婆子,领回你院里用。剩下的,再让思媛她们分。”
我连忙起身:“母亲,还是让妹妹她们先挑吧。我……”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婆母打断了我,“你是嫂嫂,是世子妃,理该你先挑。这是规矩。”
“……是,儿媳遵命。”
我不再推辞。
挑人,其实也看眼缘。
我走到那些人面前,目光一一扫过。我挑的,都是那些眼神沉静、不卑不亢、瞧着稳重踏实的。
我觉得合眼缘的,思媛她们未必就觉得合适。
挑好了丫鬟、婆子,我让她们先去我院里候着。等她们都退下了,我才试探着对婆母开口:“母亲,儿媳……我想在京郊再买两个庄子……”
“想买就买。”婆母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快,“只要你自己能打理得过来,买多少,都是你的自由。咱们裴家媳妇的手里,谁名下还不是庄子、铺子无数的。”
得到了婆母的首肯,买庄子的事情,我回去便与裴奕辰提了。
他听完后,沉默了一瞬间,那表情像是有些茫中带悟。
紧接着,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猛地抬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我瞧我这记性!我竟把这般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他一边咋咋呼呼,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好一会儿后,他才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梨花木锦盒回来,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
“世子妃,这些,可都是为夫我这二十年来攒下的所有私房钱了。”他故作严肃地说道,“如今,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了。往后,还望世子妃高抬贵手,每个月多给我些花用,可千万别让为夫我囊中羞涩,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这人。
也不知从年后起,是哪根筋搭错了,总喜欢乱七八糟地唤我。
一会儿叫我“迎舒”,一会儿叫我“舒舒”,偶尔还腻腻歪歪地喊“舒儿”。这会儿,又一本正经地喊上“世子妃”了。
不过,他主动上交私房钱这个举动,还是让我极其受用,高兴得我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见我高兴,想必也看出来了,我,林迎舒,骨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财奴。
于是,他隔三差五地,就会“不经意”地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来塞给我。
裴思媛得知此事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鼻子说他是个大笨蛋。
“哥哥,我们女孩子家,才不只喜欢银子呢。”
“哦?”裴奕辰闻言,问得极其认真,“那你们还喜欢什么?”
裴思媛答得也极其认真。
“我们喜欢的东西,可多啦!”她掰着指头数,“亮闪闪的金子、五光十色的宝石、温润的迎石、圆滚滚的珍珠、华丽的锦缎、还有还有,各种漂亮衣裳、好看的花草树木……”
她把自己喜欢的说了一大堆,还没说完,就被裴奕辰伸手掐住了那张肉乎乎的嫩脸。
“哎呀!感情你说了半天,都是你自个儿喜欢的,对吧!”
“嫂嫂!嫂嫂救我!哥哥他好讨厌,都给我掐疼了!”
我赶紧笑着,把他俩分开,把裴思媛从裴奕辰的“魔爪”里解救下来。
她这脸皮嫩得,万一真给掐破了皮,可怎么好。
等到二月二十五,我迎来了在国公府的第一个生辰——我过十六周岁了。
裴奕辰送了我满满一匣子奇珍异宝,据他吹嘘,这都是他从太子殿下那里“搜刮”来的好东西。
我本以为,按照规矩,十六岁及笄,他怎么也该提一提圆房的事情了。
结果,他从头到尾,压根儿提都没提。
我猛地记起了阿奶在我出嫁前说的话:如今我年纪还太小,这身子骨都还没长开,早早地圆房、生子,于女子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
为了自个儿能长命百岁,这事儿,能晚一日,是一日。
裴奕辰不提,我自然也乐得装傻,绝口不提。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吧。
渐渐的,我手里的产业也多了起来。我陆续又买了四个庄子,加上婆婆给的和自己新开的,已经有了三间铺子。
生意还算过得去,每个铺子扣除成本,每月盈利大概能有千来两银子。
这个数字,对曾经的林迎舒来说,是天文数字。
但对如今的国公府世子妃来说,远远不够。
我和裴思媛私下又在筹划着,想开个高端成衣铺。我来负责画后世那些新颖的图样,她负责管理绣娘和成品。
这事儿得到了裴奕辰的大力支持。
国公夫人更是豪气,直接提供了五间连在一起的两层铺面,就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婆婆将铺子的房契给了我,但我当场就和裴思媛说好:这家铺子,前两年的所有收益,不论多少,都归她个人。
裴思媛当场就急了:“我不要!嫂嫂,这都是你的心血,我怎么能要,都给嫂嫂!”
她看得出来是真心不要。
但我,也是真心愿意给。
我直接把两年,给她涨到了三年。她待我有情有义,我这个做嫂嫂的,也必须有来有往。
“就这么说定了。前三年利润归你,三年后,我们再五五分。亲兄弟姐妹,咱们也得明算账。”
时光飞逝,转眼,我都已经过了十七周岁的生辰了。
裴奕辰依旧夜夜睡在我身边,规规矩矩,像个柳下惠。
可他越是这样,我这心里,反倒越有点急了。
这天晚上,我特意换上了一件极为露骨的真丝寝衣,故意在他面前晃悠,诱惑他。
他看了一眼,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结果,他气呼呼地翻过身,拿后背对着我,不理我了!
我这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我伸出脚,踢了踢他。
“裴奕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行?”
“你说谁不行?!”
这话,算是戳了男人的死穴了。
裴奕辰气得一个猛虎翻身,瞬间把我压在了身下。
我以为他终于要有下一步行动了。
结果,我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他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却迟迟没有动作。
有什么东西,正烙铁似的硌着我。
“……”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燥热。
良久,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从我身上翻了下去,倒在我身侧。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磨磨蹭蹭地凑过来,重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迎舒,我不是不行。”
“只是……真要圆房,它不该只是你我一时的欢愉。它意味着,你会受孕,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我这身子,你也知道,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是药三分毒。我吃了太多年的药,我不知道那些毒素有没有残留在身体里……我怕,万一……万一真要遗留给了孩子,那会害了他一生。”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他抱紧了我,“你年纪真的太小了。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身子骨都还没彻底长好。过早的有孕、生子,对你来说,风险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伸手,回抱住裴奕辰。
这一刻,我相信他说这些话,是真心的。
但,这也不妨碍我怀疑,他是不是另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用这番所谓的“真心话”来糊弄我,拖延时间。
我心眼子多,我疑心重,这又怎么了?
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个男子,真能做到情深似海、为你舍生忘死?
我不敢赌。
不过,若是演戏嘛,他既然把戏台子都摆好了,那我这个当妻子的,自然要跟着他好好演下去。
若是真情,那我即便是演的,这份回应,也是情真意切,又何来虚假之说?
想通了这一点,我不再纠结圆房不圆房这码事。
我重新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最爱的事业上——搞钱!
我用赚来的银钱,在京城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段,买下了一个三进的大宅子。
我按照自己上辈子的喜好,仔仔细细地重新修葺。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我喜欢的家什物件、古董瓷器,哪怕小到一个水缸、一个木盆,都是我亲手挑选来的。
这宅子的每一处,都透着用心,每一处,都完完全全合我的心意。
裴奕辰来看过之后,都酸溜溜地笑问我,何时能让他也去我这新家里,住上几宿。
“早着呢,还没彻底收拾妥当呢。等全都收拾妥当了,我第一个便带你过去。”
裴奕辰最近也很忙,他忙着为太子殿下办事。
尤其是近来,皇上的身子骨越发不好,底下的皇子们个个心存不轨,边疆几国也是蠢蠢欲动,时常骚扰。
就连我这个久居内宅的妇人,都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的动荡气息。
国公夫人与京中各家主母的走动,越发频繁了。
府里的中馈,她几乎已经全权交到了我和裴思媛的手里。我看着她每每应酬回来,都疲倦万分,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
作为儿媳,我理该尽孝。
我也是真心感激她对我的扶持和教导,是她,让我攒下了如今这么多的私房银钱,让我有了自己的铺子、宅子和庄子。
我在她的日常吃食上,用尽了心思,变着花样地让厨房做。只希望她能多喝一碗汤,多吃几口饭食。
“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炖的鸡汤,已经仔细去了浮油了,您尝尝看,是否还合口味。父亲那边,思媛已经送过去了。”
“难为你了,总是这般惦记着我们。”婆母欣慰地拍拍我的手。
不止要惦记着公婆,我自然更要惦记着裴奕辰。
他如今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还夜不归宿,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往往跟我话都说不上几句,倒在床上就睡死了过去。
我替他换下外衣时,才发现他大腿内侧,因为长时间骑马,已经磨出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我拧了热帕子给他擦拭,又上药,他疼得在睡梦中“嘶”了一声,却也只是皱皱眉,翻个身,呼噜声就又响个不停。
我知道,他们男人,都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霸业,为了钱财、权势,为了整个家族的兴旺。
这个世上,谁,又不是在为了那个所谓的美好明天,在努力,在奋力拼搏呢。
所以,当裴奕辰在某天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跟我说,他可能要去边疆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反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我们圆房吧。”我做出了决定,“等我有了身孕,你便安心去边疆。”
我再怎么得国公夫人的看重,再怎么会赚钱,也得我这肚子争气,能生个孩子。
而且,还必须是儿子。
这偌大的国公府家产,让我拱手相让,绝无可能。从旁支过继一个,那更不可能。
必须得是我自己生的。
就算生下来的是个叉烧,那也得是从我林迎舒肚子里爬出来的才行!
裴奕辰要去边疆这么大的事,肯定早就与国公爷说过了。
所以,关于我们要圆房这事,我也就厚着脸皮,去跟国公夫人提了一嘴。
“母亲,之前我与世子爷成婚仓促,既没有正经拜堂,也没有喝过合卺酒。儿媳想着,不若趁世子爷离京前,在父亲、母亲面前,补行一个礼,拜个堂,再喝个合卺酒。还望母亲成全。”
“应当的,理该如此。”婆母一口答应。
这次拜堂,虽然是补办,但国公府没有丝毫简陋。
族中的长辈,无一缺席。甚至,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亲自前来观礼。
我的凤冠霞帔,都是崭新的。是裴奕辰花重金,从最好的绣庄给我定做的。那凤冠上面的东海珍珠,个个又大又圆,镶嵌的宝石,在烛火下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喜娘高亢的声音,让我有些恍惚。
“世子爷、世子妃,请喝合卺酒。祝二位,往后和和美美,恩爱永久!”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裴思媛在外面脆生生地大喊着起哄。我与裴奕辰端着酒杯,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夜的洞房花烛,裴奕辰是真真切切地……出了大力气。
一连在床上缠绵了好几日后,他才终于餍足,陪着我回了一趟娘家。
我爹娘如今已经买下了左右两侧的宅子,打通了墙,一边给了大哥,一边给了二哥。
娘亲还在盘算着,再买两个小院子,到时候两个弟弟成了亲,一人一个。她和爹、阿奶,还是舒舒服服地住在老宅里。
有了钱财,有了国公府世子妃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我娘的底气,也足了。
“娘觉得好,那就好。”
“不过,房子够住就行。还是得多买田地和庄子。这世道,粮食和银子,才是最根本的东西。”
裴奕辰即将要前往边疆,我也急着怀上孩子。
国公府的中馈,我便暂时先交给了裴思媛。我则和裴奕辰一起,住到了我自己买的那个三进宅子里。
裴奕辰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圈我这宅子,由衷地感叹:“迎舒,你这宅子,布置得可真舒心。”
“说真的,要不是国公府家大业大,需要你这个世子妃回去管着,我觉得,你住在这里,才最适合养胎。”
我摸了摸还看不出丝毫动静的肚子,斜了他一眼。
“那世子爷可得加倍努力才行。好让我早日怀上,你也能早日安心上路。”
男人,真的不能随便撩拨。
尤其是这种馋了许久,刚开了荤的男人。
他现在,甚至学会了什么叫“白日宣淫”。
我的那位族姐,林明珠,上门来找我的这天,我刚与裴奕辰在内室胡闹完,正浑身酸软地在沐浴。
“让她在前厅稍坐。我收拾妥当了,便过去。”我吩咐丫鬟。
裴奕辰不放心地穿上外袍,说要陪我一起去。
我按住了他。
“夫君,你听我说。”我正色道,“不管这位族姐当年有多糊涂,但在我最难的那些年,她确实待我是不错的,给过我饭吃。”
“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情,你作为我的夫君,可不能掺和其中。”
“你若出面,那便是对我的羞辱,好像我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同时,也是对你自己的羞辱,显得你这个世子爷,斤斤计较。”
我收拾妥当,换上了一身世子妃的诰命服,才不紧不慢地前往大厅。
我与这位族姐,也有近两年未见了。
她瘦了许多,曾经那张圆润讨喜的脸,如今削尖了下巴,反而显得有些刻薄。
她还是以前圆润些更好看。
“姐姐。”
我率先进门,朝她福身行礼。
不管我现在是世子妃,还是以后可能的国公夫人。
她曾经的恩情,我记着。
我先把礼数做全了。她若是要闹,我也不介意后发制人。
族姐见我行礼,却不上前扶我,而是急切地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我难以理解的理直气壮:“迎舒!你把世子爷还给我!你要什么,你尽管开口,金银珠宝,铺子庄子,我都给你!”
“……”
我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我从容不迫地把手从她掌中抽出,缓缓走到上首的主位上,坐下。
“姐姐,你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
“当年,是你不肯嫁给世子爷冲喜,是你母亲上国公府退的亲。如今,你再来闹这一出,不觉得可笑吗?”
“咱们姐妹一场,我记着你当年的情分,所以我处处忍让你。但这,却不代表,我还是那个处处以你马首是瞻、任你呼来喝去的旁支妹妹,林迎舒。”
我放下茶杯,抬眼,目光冷冽地直视她。
“如今的我是国公府世子妃,是上了裴氏一族族谱、是裴氏宗族认同了的裴家媳妇。”
“我尊你、敬你,喊你一声姐姐,给你先行礼,那是我在全我们姐妹最后的情分。但这不代表,我还是那个,可以任由你随意拿捏的林迎舒。”
族姐愣住了。
她显然没想到,不过两年,我竟会变得这般硬气,这般……咄咄逼人。
她呆愣了片刻,忽地,眼泪就“唰”地一下滚落出眼眶,抓着帕子,抽噎哭泣不止。
“我,我……我也不想的……”
“当年我母亲去国公府提了退亲后,国公夫人就放了话,要求我三年内不许婚配……迎舒,我都二十了啊!再这么熬下去,京城里,哪还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要我这么个老姑娘……”
“呵。”我冷笑一声,“林家女,从来不愁嫁。姐姐何必在我这里卖惨。”
没人要?
那是她眼高于顶,不肯低嫁。
更真实的可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名门世家,不肯为自家的嫡子,求娶她这么一房媳妇。
她当初悔婚国公府,那是背信弃义、无情无义之举,早被世人唾骂了个遍。
京城里这些世家大族,谁敢娶这么一个嫡媳进门?
万一将来家里真要遇上什么事,她岂不是第一个卷铺盖逃跑的?那丢人的同时,亦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谁敢赌这一把?
她想要嫁人,想过得顺意,如今,只能下嫁。
可下嫁若不肯放下身段、苦心经营,这世道上的男人,又多是薄情寡义之辈。她这日子,也难过得舒坦顺遂。
“姐姐,往后,还是少提这些曾经之事吧。免得惹人诟病,徒增笑话。”
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不管眼下的日子如何,路,都是自己选的,这苦果,也该自己承担。请回吧。”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族姐。
我在后院的凉亭里,找到了正无所事事、假装看风景的裴奕辰。
他扭头朝我笑,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那股子忧虑,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收拾收拾,去边疆吧。”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孩子,今年没有,以后还会有。”我平静地说道,“大不了,将来我再去边疆找你。这世上,想要有个孩子的方法,多了去了。”
“但是,国破了,家亡了,再想圆满,那就难如上青天了。”
“我自私了一回,让你留了这么久。不能再自私第二回了。”
我伸手,给裴奕辰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顺,又仔细地给他整理好衣襟。
“世子爷,我们……回国公府吧。”
回到国公府,我便不再言语,沉默着,开始给裴奕辰收拾包袱。
药,是万万不能少的。
尤其是金疮药。战场上刀剑无眼,这金疮药,是止血的,是救命的良药。我把我能搜罗到的最好的,全都给他带上了。
送他离开的那天,京城的天,阴沉沉的。
我本有千言万语,想跟他叮嘱。
但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我只是上前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一身冰冷铠甲的他。
我知道,他此去,不是为了去挣什么军功。
他是去替太子,争兵权的。只有握住了兵权,太子夺位,才能再无后顾之忧。
“平安归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裴奕辰紧紧地回抱住我,那力道,几乎要将我勒进他的骨血里。
他用那被甲胄衬得越发沉闷的声音,在我耳边叮嘱:“万事,顾好你自己。替我,孝敬父亲、母亲。帮我,照看好思媛。”
“等我回来。”
他走得急。
走得快。
他甚至没有回头。
仿佛刚刚滴落在我颈间的那一抹滚烫,根本不曾存在过。
我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就在我扭头,想用袖子拭去泪水的那一刻,我眼前猛地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世子妃——!”
“迎舒!”
“嫂嫂——!”
……
“嫂嫂!嫂嫂你醒了!”
我一睁眼,就看到了裴思媛那张又哭又笑的脸。
“嫂嫂你可吓死我了!御医刚刚来看过了,御医说,说你许是……许是有身孕了!只是月份还太浅,他……他也不是很确定……”
裴思媛喜滋滋地说着,又忙不迭地问我饿不饿?渴不渴?
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在我床边来回奔波着。
我没有理会她。
我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上了我那依旧平坦的小腹。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笑出了声。
这条嶙峋崎岖、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登顶之路,我用尽了所有的心思,一步一步,足足走了十八年。
到今天,终于,被我走平坦了。
那么,往后的人生,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是以,林迎舒,无所畏惧,向前冲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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